吃過早飯,強子照樣溜達進慶祥叔的家。強子跟慶祥叔一牆之隔,每次吃過飯都會到慶祥叔家看看慶祥叔吃了沒有,看看水缸里還有沒有水,看看有沒有慶祥叔幹不了的雜活。這麼多年,慶祥叔一個人在家,孤苦伶仃,多虧了強子離得近照料着,要不然慶祥叔早就死了 。這幾天慶祥叔感冒發燒,強子也就跑得更勤了,昨天晚上看着慶祥叔打完吊瓶,又倒了杯水放在慶祥叔床頭才回家睡覺。
“叔,叔!”強子喊了幾聲,沒人應聲。強子推開門,驚呆了。慶祥叔抱着狗子的“全家福”,張大着嘴,眼直直地盯着那張全家福,人早已歸西,床頭的電話撂在旁邊,看來慶祥叔打完電話沒力氣扣好就歸西了。強子跑出去,一會的功夫慶祥叔的小屋子裡就擠滿了親朋近鄰,二叔也在,本族裡除了慶祥叔,二叔算年長的長輩了。二叔吆喝着鄰居們把慶祥叔抬下床,找出慶祥叔柜子里為自己早準備好的壽衣,換好后把慶祥叔擺在客廳中間,臉上蒙好紙錢。鄰居們要把屋子裡所有的家什全部清到院子里,把屋子清出來,準備親朋哭喪。揭開床上的涼席,大家呆了,眼也直了,涼席底下通紅一片,全是一百一張的鈔票。二叔嘆口氣說:“哎!慶祥哥早年拉扯狗子日子苦,遭夠了罪,好不容易狗子出息了,有錢了,可慶祥哥改不了這窮命,有錢也捨不得花!”大傢伙看看躺在地上的慶祥叔,暗自流淚,只有強子恨恨地罵了聲:“狗日的!”
說起慶祥叔的不容易,全村老少還沒有不知道的。人生三大不幸慶祥叔就遇上兩個,沒成家就父母雙亡,幸虧鄰村的姑娘見他人品好,不嫌棄他窮嫁了過來,可甜蜜幸福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年後,老婆生狗子的時候難產死了。那天晚上,慶祥叔燒了滿滿一大鍋水,老婆在屋裡撕心裂肺地尖叫,每聲尖叫都象一把刀,深深往慶祥叔的心口裡扎。慶祥叔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老婆的喊叫漸漸沒了力氣,終於聽到了小孩的啼哭,接生婆滿手是血地從屋裡出來:“生下來了,大人沒保住!”慶祥叔竄進屋裡,床上全是血,老婆躺在血泊里,一動不動,慶祥叔撲在床上:“天啊!這回真的塌了天了!”寂靜的夜裡,孩子奄奄的啼哭,慶祥叔的聲嘶力竭喊叫,飄蕩在小村的每一個角落裡。
鄰居們都勸慶祥叔把孩子送人,再找個姑娘。可慶祥叔愣是沒答應,說自己就算有一口氣也要把孩子拉扯成人,人家都說苦命的孩子難養,於是慶祥叔就給孩子娶名叫狗子,希望狗子能像小狗一樣的好養。慶祥叔磨一些玉米面做玉米糊給狗子吃,狗子沒奶吃老是拚命地啼哭,慶祥叔就把自己的奶頭放進狗子的嘴裡,男人的奶頭小,狗子的小嘴吸不住,好不容易吸住了,就拚命地吸吮,越沒奶水越是狠命地吸,愣是把慶祥叔的奶頭吸腫了,慶祥叔就換一個奶頭讓狗子吸。也許狗子命硬,慶祥叔靠點玉米糊硬是把狗子喂活了。家裡沒女人,但總得吃飯,慶祥叔就想象着老婆攤煎餅的樣子,擺下鏊子模仿起來,狗子鬧,慶祥叔就讓狗子躺在懷裡吸允着自己的奶頭。慶祥叔雖沒女人的手巧,但卻終於學會了攤煎餅,雖然攤出來的煎餅老是有瘤子不好吃。大集體的歲月里,家裡再難也要下地掙工分的,慶祥叔就把狗子捆在背上下地。
家裡窮,比不得人家的孩子。大雪天里,狗子穿着鄰居送的破棉鞋,露着腳趾頭,凍得鼻涕直往嘴裡流,狗子老用棉襖袖子來擦鼻涕,棉襖袖子硬邦邦的,錚亮。在學校里同學們老取笑狗子是沒娘的孩子,甚至有時候同學們還指着狗子的衣服說這是自己穿扔的。狗子的性格隨慶祥叔,心底發狠早晚有一天要混給取笑自己的人看。每年狗子都會拿一個獎狀給慶祥叔,這也是慶祥叔最寬慰的,也是最得意說給鄰居們聽的驕傲事。狗子考上大學了,全村都給慶祥叔賀喜,歡送狗子,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有出息,但狗子只是嘴角撇起一絲絲的冷笑。在大學里狗子每年都拿獎學金,女朋友是一家公司經理的女兒,大學畢業后,狗子留在了大連,老丈人給買了房子結了婚。慶祥叔幸福啊,幸福得老跟鄰居們誇狗子出息,娶了老婆還有了房子。鄉親們大多都恭維慶祥叔終於熬出頭了,也有好事的問慶祥叔:”狗子咋沒在村裡結婚,連桌酒席都沒請,你親家就一個女兒,狗子是不是給人家養老啊?”慶祥叔憨笑着回答:“沒在村裡結婚辦酒席,是我尋思這麼多年老麻煩鄉親們照顧,怕再讓鄉親們破費!”幾年後狗子工作調到了濟南,也就在濟南按了家,也生了孩子,叫“寶兒”,狗子調到濟南后,說是還在政府部門掛個什麼職,狗子不願說,鄉親們也從來不問。
二叔第一個先給狗子打了電話,電話是狗子媳婦接的,說是知道了,儘快趕回來。二叔把床上的錢收起來,交給治喪會的禮櫃師傅說:"狗子臨時回不來,先用這錢置辦着。”嬸嬸嫂嫂們開始縫喪服,我跟強子只有跑腿的份,給親戚們發喪貼。二百公里的路,狗子一家天快黑了才趕回來,狗子跪在慶祥叔的身前哼哼了兩聲,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大概是怕弄髒了幾千塊的西裝吧!狗子跟二叔說:“爹好好的,爹前幾天還給我打過電話說想我了,讓我有空回來看看,那時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我說等忙完這陣子就回來,想不到走的這麼快!我娘死的早,爹拉扯我不容易,一輩子苦,現在走了,不能寒磣,喪事要大辦,讓爹走地風光一點。多出點錢,請兩班吹鼓手吧!”
第三天是慶祥叔發喪下葬的日子,戲班的人在家門口扎了戲台,鉚勁的唱。家門口的大街上也不知道從哪兒陸陸續續的跑進了那麼多的小轎車,一會就把大街堵得死死的水泄不通。從小車下來的人到禮柜上付人情錢,掏出來不是幾萬的現金就是存摺,然後走到慶祥叔的靈前鞠躬拜祭, 然後安慰狗子幾句,什麼節哀順變啥的,狗子禮貌的回著禮。然後他們就都駕車離去了。到發喪前禮櫃攏了一下人情錢,竟然有四十多萬。鄰居們交頭接耳的議論着:“看看人家狗子多能耐,死個爹掙四十多萬,咱一輩子累死累活的還不如人家死個爹呢!”四哥在村裡白事上專管指揮,幹了二十多年了,頭頭是道,從沒失誤過。發喪時,四哥安排了十幾個精壯的青年,把一碗水啪地放在慶祥叔的棺材上,大聲說:“叔一輩子受苦,閉眼的時候連孩子面都沒見着,今天鄉親們要讓叔風風光光地走,待會都給我使上勁,一切聽我指揮,把叔給抬穩了,這碗水不許給我灑出半滴來!”然後轉身到門口拿起刀把事先放好的桑條斬為兩截,把碗啪地拍得粉碎。頓時嗩吶聲嗚咽,吹鼓手鼓紅了腮幫子,仰天長嘯,親人的哭聲悲痛欲絕。裝着慶祥叔的棺材在緩緩的挪移,四哥壓在棺材前面,不時的猛一跺腳,吼上一嗓子:“小步勤挪哎!”狗子哭了,這回真哭了,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不知道是受了別人哭聲的感染,還是真的不想讓慶祥叔走?也許是人只有在看着自己至親的人即將化為灰燼的時候,才會觸動心底永遠割捨不斷的親情!
慶祥叔被推進了火化的靈車,靈車開動,慢慢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里。狗子停止了哭聲,想招呼親朋鄰居們回去吃頓飯,昨天狗子就跟二叔說好了,這些年爹一個人在家鄉親們照顧着,現在爹走了,都來送行,要好酒好菜的招待一下鄉親們,咱不缺錢的。可鄉親們沒人搭理狗子,都擦擦眼淚往自己家裡走,竟然還有人跟狗子說:“你有錢,俺也不缺飯!”看着滿院子的桌凳,滿桌的大魚大肉,狗子臉通紅通紅的。二叔抽口悶煙,嘆口氣說:“狗子,不是叔說你,你在外混的風光,可在鄉親們眼裡,你這是混的啥啊?咱村從立村一來,送老人走後這麼丑的,你是第一人啊!”強子這急性子早就憋不住了 ,瞪圓了眼睛,漲紅了脖子,指着狗子的鼻子說:“狗子,你能耐了,你他媽的什麼玩意!慶祥叔拉扯你容易嗎?好歹出息了,你呢,怎麼回報的?你有盡過一天孝嗎?自從你出去混大了,鄉親們也沒指望你幫忙,你也沒幫過鄉親們什麼忙!你一年回來一次,你老婆那熊娘們還嫌棄家裡臟,帶着孩子去縣城住旅館,你也看得下去!你他媽的真不是玩意!回來扔給叔幾個錢,你爹吃錢啊?你爹都沒捨得花,給你存着呢!我告訴你狗子,叔埋在我家的承包地里,我是看在叔的面子上,等你死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只要地我還承包着,你別指望埋在我地里,我不伺候你,你愛埋哪埋哪!”我怕把事情鬧僵,趕緊拖着強子離開了。狗子被強子一陣數落,臉紅一陣白一陣,一句也答不上來!
自從狗子結了婚 ,也想把慶祥叔接去好好享享福。可老婆死活不答應,說房子是她家出錢買的,沒慶祥叔住的份。狗子還是硬把爹接去了大連。沒有到過城市的慶祥叔有次在小區里溜達,中午回家看着全都一模一樣的樓群,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吃飯的時候,慶祥叔一個噴嚏,狗子媳婦把碗往桌子上一摔就回屋躺下了。最不能讓狗子媳婦忍受的是慶祥叔上廁所竟然找不到解手的地方,解完手也不洗手,一點衛生觀念都沒有,還老是抱着寶兒去親他的小寶貝。狗子媳婦開始每天摔打慶祥叔,動不動就發火,讓慶祥叔就在那老老實實的獃著,什麼都不許碰。狗子看在眼裡,也沒了辦法,礙着老丈人的面子狗子只能忍氣吞聲。慶祥叔呆 了一星期,死活要回家,說還是喜歡自己那老窩,想鄉親們了。狗子只好把慶祥叔送了回來,慶祥叔買了幾隻小山羊,每天哼着歌放羊,餓了自己做飯吃。狗子調到濟南后,離家近了,可老婆跟孩子都不願回來,加上自己工作忙,打個電話問問爹還好,也就慢慢懶得回來了。自從狗子結婚後就沒回家跟慶祥叔一起過個春節,除夕都是跟老丈人一家過的,就連慶祥叔臨死抱着的“全家福”里,也沒有慶祥叔的影子。每年的春節后狗子一家都會回來,但呆的時間不長,狗子媳婦嫌屋子裡有異味,被褥也發霉不衛生,開着小車帶着寶去縣城住旅館了,說那裡乾淨,睡覺舒坦。結婚這麼多年,狗子媳婦跟寶還沒有在真正自己的家裡住過一宿。慶祥叔從來沒埋怨過狗子媳婦,只是攆着狗子快回去,免得兩口子吵架。每次狗子臨走都會給慶祥叔留一筆錢,讓爹使勁花,可慶祥叔嘴上答應着,過慣了苦日子,知道錢來之不易,都給狗子攢着捨不得花。
這幾年狗子發達了,也時不時的有鄉親們去求狗子辦點事,可狗子不是躲着就是找借口推辭着,也不知道是狗子心裡永遠抹不掉小時候的陰影,還是為人正直不徇私?每次慶祥叔都是笑臉給鄉親們陪着不是。因為慶祥叔知道,狗子在外面也不容易,不辦肯定有狗子不辦的道理。漸漸的無論什麼事再沒有鄉親去找狗子辦事。有一年的夏天,我跟強子在濟南一個建築工地上打工,聽說狗子家離這很近的,我倆說起狗子發達了,好多年不見這老同學了,說啥也去混頓飯吃。我倆竟然神仙似的找到了狗子家。狗子不在家,狗子媳婦見我倆滿身水泥,連招呼我倆坐下都沒有,以後我跟強子再沒有去過。
狗子媳婦跟寶脫去喪服,換上新衣服,狗子媳婦埋怨鄰居們都是些什麼東西,也不幫忙把家裡收拾一下。狗子鐵青着臉,看着空曠的屋子發獃,屋子裡再沒有了爹的影子。慶祥叔臨死那天晚上真的給狗子打電話了,說:”狗子,你咋這麼忙還沒回來看我,爹真的想你跟寶了!“狗子說:”爹啊,你安心養病哈,我剛出差回來,我把公司事處理一下,這幾天就回去。“想不到爹竟然走的這麼急。
第二天,,天陰沉得厲害,下着蒙蒙的細雨,一股股新鮮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村頭強子的承包地里起了一座新墳,墳頭被細雨打濕的幡垂頭喪氣。狗子跪在墳前,身上幾千塊的西裝滿是泥。他好像在回憶着什麼,又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猛地狗子大喊了一聲:"爹啊,我錯了,我想帶你走啊,我想天天守着你。爹啊,你說句話啊!“已經五十歲的狗子趴在爹的墳上嚎啕大哭。
狗子媳婦跟寶昨晚去了縣城住旅館,剛開車回來,好不容易找到狗子,被狗子驚呆了,愣愣的站在狗子身後..............................
後記----------一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着一個問題,那就是孔孟思想里的孝文化跟時下的”孝“風尚所起的衝突,何為孝?幾千年來,儒家拿着三綱五常的尚方寶劍,捧着二十四孝的寶典四處宣講。 卧冰求鯉是大孝,但反襯的卻是父母的大不慈!試問,一個連自己孩子身體都不疼惜的父母算是一個有良知的父母嗎?時下,我所看到的卻大多都是父母的大慈,卻看不到卧冰求鯉的大孝。其實,孝,沒必要像孔孟所宣講的那樣才算孝,如果連自己的日子都青黃不接,如何做到讓父母大魚大肉?!孝,應該是最簡單的:不讓父母生氣為孝,不讓父母牽腸掛肚為孝,能在父母暮年陪在他們身邊,讓他們安度晚年才為孝。我本區區一草民,一知半解,還望各位看官不要見笑才是!
二零一三年三月十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