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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女孩叫鐵梅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有個女孩叫鐵梅

  雷 雨

  不知什麼時候,山野的風景悄悄地亮麗起來。

  讓風景亮麗起來的是一個女孩。每天,都見她從山丫口那邊過來,有時背着竹葉斗笠,有時撐着油紙雨傘,有時戴着麥秸草帽,有時什麼也不戴就甩着兩根又粗又長又黑的辮子,但每次都斜挎一個黃布包包,上面有一行“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的絨線挑剌紅字,不僅顯出她的純清美麗,也更顯出她特殊的身份,一看就知道是城裡來的知青。而我每天也早早地把大水牯牽到溪溝邊等她過來,縱然溪溝邊沒有了青青的草兒,沒有了嫩嫩的葉兒,就連那些雜樹上的枝兒也沒有了,我仍把大水牯牽到她必經的溪溝邊。誰叫山裡沒有她那樣的女孩呢?誰叫她長得那樣水靈的呢?雖然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相視一次眼,更沒有拉拉她那如筍子般細嫩尖滑油潤的手兒,只是遠遠地望着她一浪一浪地過溪溝上的甩甩橋,一嬌一喘地在涼亭上用花花的手娟擦着臉蛋上香香的汗兒,一溜一溜地走過彎彎曲曲的田埂路,然後就進了那竹木掩映、鳥語花香、雞鳴犬吠的吊腳樓,但我心已足,情已盪,魂已飄飄飛飛。

  但是今天,日頭已偏西好幾竹竿了,那溪溝邊仍不見她俏麗的身影。難道她病了?或者已離開了我們這塌塌?我叉丫墨胯地躺在一塊青石板上,嘴上嚼着一根嫩綠的狗尾巴草,雙眼望着天空中魚鱗般閃耀的雲彩,內心深處極其失落和憂戚:狗日的夏天,熱死雞巴人!正當我迷迷糊糊的時候,一陣蜜糖一樣甜人的歌聲傳來:

  我愛北京天安門,

  天安門上太陽升,

  偉大領袖毛主席,

  指引我們向前進……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盯着從遠而近的她:來了,來了!我象一隻發情的母鹿,燥動不安,四肢顫抖,雙頰火燒。她來到我身邊竟站着不走了,我嚇得頭都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是不是她已曉得我在看她?或者曉得我夜夜夢見她?忽然她鳥語般地問道:小弟弟,能我讓牽牽你的牛兒嗎?我在把牛繩子遞給她那一瞬間竟歷史性的勇毅無比的抬起來望住了她:瓜子臉,香蒜鼻,櫻桃口,柳葉眉,秋水眼,好一個美人胚子!特別是她那鼓鼓囊囊的胸脯,象頂着兩個甑米答答,溜圓圓的,堅挺挺的,肉脹脹的,一下子看得我眼花繚亂,心猿意馬,神魂顛倒。她問這彎角角是什麼牛呀?我說水牛。她又問那尖角角呢?我說是黃牛,黃牛比水牛溫順,黃牛打架角對角,水牛打架角彎彎,黃牛輸了轉身跑,水牛輸了死命戳。她說你真能幹,這麼點兒大的年紀放這麼大的水牛,要是我弟弟就只有哭了!我說城裡的知青是不放牛的。她說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了。說著她扭動着螞蟻一樣細柔的腰肢上了田埂,手臂一左一右地擺動,輕縵,柔美,阿娜,就象家門前春天裡河岸的柳枝;臀部也一左一右地扭動,飽滿,結實,滋潤,就象我家水缸上用了幾十年的楓香樹瓢瓜。一會兒,她就從我的視線消逝在青煙繚繞的林子里了……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她。有一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大隊書記在有線廣播里通知:今晚七點請全體社員到大隊看戲!請民兵連長安排好崗哨,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說起看戲,我們這些細娃兒喉嚨早伸出了爪爪,把牛牽到坡上游兩轉,再甩幾把早上割的露水草,就邀約幾個夥伴兒去大隊了。舞台設在大隊小學的階沿上,我們立馬從山上抬幾塊石頭放在階治下邊,搶佔有利地形看第一排戲。其實太陽才偏西,演出還在哪裡哪呀!終於熬到天黑,舞台上的氣燈也亮了,大隊書記講了一通國內國際形勢后就請縣劇團開演了。劇團演的是我們細娃兒最愛看的《紅燈記》,先是磨刀人出場,接着是王連舉叭叭叭一陣亂槍,隨即長着仁丹鬍子的鳩山隊長立即帶着憲兵圍了過來帶走了負傷的王連舉。大家正在罵王連舉槍法不準的時候,一個穿花布小襖的姑娘上來了,高挑,大眼,長辮,手挽一隻竹籃,竹籃里裝着一盞紅燈。我頓時傻眼了驚呼道:她呀!我身邊的小夥伴們也同時驚呼:乖乖,是她呀!是她,我們大隊的知青。真是縱你尋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斕姍處。這晚上的戲我們看得稀里糊塗,大家都在討論這三四年鐵梅離開后是怎樣在學戲,在戲班裡找沒找男人,就今晚的戲來看好象還沒有找,李玉和是她爹,王連舉是叛徒她不會嫁,鳩山隊長是日本人有殺父殺祖之仇,那麼磨刀人呢?是她叔叔輩份不合……戲終人散,就連舞台也收拾乾淨了,演員們在我們的教室開始睡瞌睡了,我們還坐着冰冷的石塊上瞎聊。民兵連長帶着幾個武裝民兵過來吼道:幾爺子還不沖回去,老子要學游擊隊開槍了!我們轉身就跑,躲進了學校操場邊一碼包穀桿里,大家仍喋喋不休地談論鐵梅。有的說她漂亮,比班上的學習委員要乖百倍;有的說她姜糊,比新來的女老師要乖十倍;有的說要是娶她做婆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讓她弄飯不讓她洗衣不讓她下地勞動;還有的說格老子乾脆奪了民兵們的槍,把鐵梅搶上山去打游擊,做壓寨夫人……縣劇團在我們公社的幾個大隊演了五天,我們打着火把也攆了五天,直到第六天他們要翻過荒無人煙的齊躍山到別的公社演出,我們才依依不捨地死了再攆下去的心。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古人追求的最高目標,但於今人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催化劑。於是,我們大家都立志發奮讀書,決心跳出農門,到縣城去找鐵梅。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過五關斬六將,我們竟一帆風順地進了大學。也許是“命運天註定,機緣早安排”吧,大學畢業其他人都分到了外地,只有我分回了利川,又七挪八攢地到了文化部門,這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去看李鐵梅。當我去劇團尋找二十多年未謀面的李鐵梅時,他們說她早已回到了武漢。這時我才知道,李鐵梅並不姓李,而是姓趙,不叫鐵梅,而叫菊仙。從溪溝邊一別她便進了縣劇團,當時正是樣板戲演紅大江南北的時候,由於她的靈氣,她的身段,她的妖媚,她卓越的表演技巧,很快贏得了觀眾的傾心與讚美,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成為眾多女子比照的榜樣,成為眾多男子追慕的偶象,全縣上下人人“心中只有唱歌唱戲的李鐵梅,沒有生殺大權的王縣長”。有兩個局長的兒子為爭奪她竟大打出手,父親局長們鬧到了縣政府;有個副縣長的兒子也為她害起了相思,茶不飲,飯不進……可是,利川縱有千般好,她也要回武漢,因為武漢有她年邁的父母,有她需要撫養的弟妹,有她巾巾絆絆絲絲縷縷的親戚朋友!

  去年冬天,我和劇團的幾位老哥老姐去武漢出差,他們正要探望同事多年情深意篤的李鐵梅,我也想搭個偏伙,再睹她傾城傾國的容顏。據他們說,鐵梅“天仙紅顏,命薄如紙,”如今生活得十分艱辛,幾乎是窮困潦倒。她從利川劇團調回武漢一家街道皮鞋廠,左挑右選最後與車間的一名工人老大哥喜結良緣,然後就生了一個與她一樣目清眉秀的女兒。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年,工廠破產,企業改制,雙雙下崗,丈夫只好到上海打工,而她則留守武漢照顧公婆和孩子……我們約的早上八點半在黃鶴樓前見面,可是到十點鐘了還不見她的身影。我說電話聯繫吧,哥們姐們說她家連坐機都沒有哪還有手機!真是太監看着皇後娘娘生細娃——干著急呀!一直等到十一點才聯繫上,她因為坐一元錢的公共汽車,又沒到過黃鶴樓,七轉八轉竟迷失了方向,不得不轉車回家給上中學的女兒弄飯……我們唏噓一陣后,再沒有心情談論她了,都無息無聲地遠眺着白帆點點水波滔滔的長江,想着人生的命運際遇,我不禁輕聲地朗頌起崔顥的詩來: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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