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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戲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過大年,穿新衣,姥姥門前看大戲”,在我的印象中,家鄉的正月,最熱鬧的事恐怕就要數吼秦腔唱大戲了!

  說是唱大戲,其實有些誇張。鄉村的農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沒有多餘的錢去請省市縣的專業劇團和名角,一些秦腔愛好者只好自發組織秦腔自樂班,自導自演,自娛自樂,唱起村戲,給鄉村添樂趣讓大年更紅火。

  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每逢過年,一到正月初八左右,家鄉幾道溝幾道梁的村落就會熱鬧起來,村村搭台唱戲,人人粉墨登場,於是年味就變得激越高昂而又蕩氣迴腸,鄉村的日子就在斑斕的色彩中流動徜徉。

  如今的家鄉,經濟寬裕了,村村有了電視,不少家庭用上了電腦進入了網絡時代。於是,村戲在鄉村漸漸地沒落了,幾道溝幾道梁的村落里只有少數幾個村莊還在唱村戲——他們把村戲許給了神成了神的願戲,在神的威懾下不得不唱。

  所以,不論過年還是平日,老家的村子里都看不到村戲,看不到庄稼人在舞台上封侯拜相,演繹歷史,只好在小鎮、城裡的廟會上看大戲品名角。可不知為什麼,每當這個時候總會想起昔日家鄉的村戲,總會感覺那充滿鄉土氣息的鑼鼓點子由遠及近落在了我的心坎上,少年時代看村戲唱村戲的情景便在腦海中一幕幕地浮現出來------

  一

  上個世紀80年代初,包產到戶實行還不到三、四年,家鄉經濟依然貧困,農民生活清苦、單調,枯燥,那日子就像冬日的山溪水,乾巴巴的流淌,顯得疲軟和毫無生氣,只有過年的時候,舞獅子,擺龍燈,耍社火,唱大戲,村莊才能熱鬧起來。

  然而生我養我的村莊——趙關寨子,除了稀疏的鑼鼓聲里孩子們唱秧歌、大人們舞獅子外,過年還是熱鬧不起來,因為我們村裡沒有村戲!

  自己的村子沒有村戲,鄉親們只好去別的村子去看戲,艷羨別人在舞台上如何排兵布陣如何扭轉乾坤了!

  那一年的正月十二,我們趙關寨子的戲迷們去隔河的馮家莊去看戲,一邊看戲一邊評論,被馮家莊的一幫愣頭青聽見了,把他們一頓戲謔和嘲諷:這麼冷的天,你們也來看戲了!你們在瞎掰什麼,我們村的戲唱得不好?那你們村回去也耍他一台戲,咋樣?恐怕要等到公雞下蛋母雞叫鳴吧!?

  我們趙關寨子好歹也是個百十戶人的村子,祖上也曾出過鄉約(舊社會給鄉政府跑腿的人,能說會道的就叫鄉約),也有幾個吃皇糧的國家幹部,庄稼人也都是有血性的漢子,田間地頭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論文有文,論武有武,怎堪忍受馮家莊人的這通奚落,戲迷們直氣得咬牙切齒臉色鐵青卻無言以對,畢竟我們村唱不起一台戲啊!只好怒容滿面悻悻而歸!

  那晚,我們村的戲迷和一些在村裡頗有威望的人在村子里的家神廟前謾罵、感嘆、商量了很久,直到冷月西落寒霜滿地,最後終於作出決定,為了給村莊爭口氣為了讓鄉親們的大年更紅火,他們推舉出了社火頭,由社火頭牽頭向全村發出倡議籌資置辦唱戲的行頭,咱們自己也唱村戲。

  十三一大早,置辦戲箱、唱村戲的消息便在村子里傳開了,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婦老婆婆都被馮庄村人的那幾句話刺痛了,大家紛紛解囊,從牙縫裡里擠出錢來。五毛、一元、兩元、五元,不到一天的時間,鄉親們就湊足了四五百元錢,雖然有點少,但可以置辦不少唱戲的行頭了。

  十四早上,社火頭就帶上錢去了天水。下午,帶回了滿滿兩大箱唱戲的行頭,龍袍戰袍虎背旗,鳳冠霞衣花襖衣,大鑼頂鑼小斗鑼,長槍短劍虎頭刀,還有干鼓、戰鼓、二胡、板胡、梆子等等。等待了好長時間的村裡人圍着戲箱,摸摸龍袍,弄弄刀槍,臉上帶着喜悅,嘴裡哼着秦腔,走着丁字步,似乎已經穿越歷史回到了某個諸侯稱雄烽煙四起的時代。

  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了,看來要搭台唱戲是不可能的了。幾個社火頭一商議,那就耍兩天馬社火(也叫白社火,就是鑼鼓隊前列開路,按秦腔折子戲化妝扮演的各個角色騎馬列隊成行跟在其後,去每個村子拜年)吧,至少也的讓馮庄村人看看我們趙關寨子的人是不是像他們想象的那麼稀鬆窩囊。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我們村有了馬社火,有了村戲的影子。那一年,我們趙關寨子讓周圍的村莊刮目相看,也是那一年,我的記憶里才有了紅紅火火的年味。

  二

  耍完馬社火的第二年,我們村就唱起了村戲。

  “萬事開頭難”,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來說,登台亮相唱秦腔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一到臘月,成立劇團、物色演員、請師傅排(教)戲------,關於村戲的事就忙碌開了。

  成立劇團,其實就是推舉劇團領導,團長1人,副團長3人,團長負總責籌集資金,副團長1人負責劇務,1人負責後勤購置道具顏料,1人負責演員物色培養。劇團領導是唱村戲的龍頭,必須由有身份說話有分量能服眾的人擔任,否則劇團就會成為一團散沙,就會你吹你的號我唱我的調,村戲的演出就會受到影響。記得那時眾望所歸,咱村的老支書擔任了劇團的第一任團長,那一年的村戲真唱得熱火朝天熱鬧非凡。

  劇團的班子一成立,就物色挑選演員。當了多少年草頭百姓的鄉親,終於有了在戲台上戴王帽穿龍袍,戴鳳冠穿鳳衣的機會,大家都嚷嚷着要在舞台上瀟洒走一回,這可把劇團團長難壞了,選誰不選誰呢?這就得有個標準,能識文斷字的可以選,不識字但經常看戲聽戲能跟上調的可以選,不識字跟不上調但嗓音好的可以選。這樣一來,大夥也都沒什麼意見,一些人暗下決心:等排戲時,我天天來學戲聽戲,就不信我會上不了戲台。

  演員物色好了,可讓這些平日里信馬由韁南腔北調亂吼慣了的庄稼人要上戲台有板有眼地演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有的人上了台不僅不會唱甚至連走都不會走了。怎麼辦?那就得請正規劇團的角兒來教!可市縣劇團的角兒都是拿工資的,我們這小山村能請得起嗎?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在公社養豬場上班的來旺叔忽然一拍大腿說:“我怎麼把我們豬場的王師忘了,他也進過縣劇團,就請他來給我們當師傅!”來旺叔說的王師名叫王新民,是另一道溝的火燒寨村人,在縣劇團當過演員,後來在豬場上班。一聽這話,大夥才覺得踏實了,好像一台精彩絕倫繞樑三日的大戲就已經有了眉目。

  來旺叔終於把師傅王新民請來了,每年臘月他給我們村排戲,作為報酬,我們村每年給他200斤麥子。王師傅一來,排戲就開始了。

  王師傅不愧是進過劇團的秦腔把式,不管是文戲武戲,不管生旦凈丑,唱念做打,起止快慢,眉功眼功,晃步虎步,提袍甩袖,踢腿擺須,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表演得淋漓盡致,把歷史故事演地活生生的,給人以穿越時空身臨其境的感覺。我們村的演員都被王師傅的演技和唱腔震撼和折服了,在大家的眼裡,王師傅就是偶像就是榜樣,有這樣的師傅教他們,他們學得更認真更起勁。比如背戲文吧,識字的,看着戲本一遍一遍地背,不識字的,別人給他讀幾句,他就背幾句,走路時背,挑水時背,興緻一高,就吼上幾嗓子,那聲音翻過幾道梁穿過幾道溝都有回聲,不出三日便把戲文背得滾瓜爛熟。再比如學唱腔,什麼花音苦滾白音,什麼慢板快板二導板,一時記不住,就找個有錄音機的人家,一遍一遍地放磁帶上的原唱,一遍一遍地跟着唱,直到順暢熟練為止。

  別看王新民師傅長得方面大耳,膀闊腰圓,但和藹可親,待人誠懇,在村裡的口碑甚好,排戲也出奇地耐心。鬚生出場先得整衣冠,教過一遍,有些演員做不上,他就手把手一招一式的教,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動作比較規範為止。即使是扮演兵卒跑龍套的孩子,他也要詳細講解,怎樣站立,刀怎樣握,咕咚道兒該怎樣走。王師傅的勤勉和認真贏得大家的尊重,每天排戲一結束,中午、下午,是演員不是演員的鄉親們,都爭着請王師傅到自己家裡去吃飯,他們認為這不僅是一種感激更是一種榮耀。

  經歷一臘月的排練,村戲里的柔情和雄壯就在年味中慢慢發酵膨脹,隱藏在村戲里的百萬雄兵、忠奸善惡、情侶鴛鴦,都等待着在大年裡恣肆亮相躍然台上。

  三

  終於盼到過年了!這一年我們趙關寨子終於唱村戲了!

  正月初八那天,大年彷彿從疲倦和朦朧中醒了過來,鑼鼓震天,敲着新年的喜慶,鞭炮轟鳴,點燃鄉村的酣夢。整個村莊彷彿是一片歡騰的海洋!

  生產隊磨房前的土檯子上,人們用竹竿、木椽和幾個帳篷連在一起搭起戲台,掛上了帷幕,接上了1000W的電燈,架上了高音喇叭。戲台兩邊的柱子上用大紅紙寫上一副對聯,上聯:凡事莫當前看戲不如聽戲樂,下聯:為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橫批是:古往今來。再看,左側文場面二胡、板胡、竹笛、嗩吶等一應俱全,右側武場面干鼓、戰鼓、大鑼頂鑼等擺放整齊。萬事俱備,只待東風,有了檯子,戲就得上演了。

  到了晚上,夜幕剛一降臨,一陣震耳的鞭炮聲后村戲就拉開了帷幕。新年送吉祥,開戲迎福到,按習俗第一場戲就是《二進宮》,來旺叔飾楊侍郎,虎子哥扮徐彥昭,臘梅嫂飾李娘娘,由於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唱念做打到位,起止快慢適宜,一出場就博了個頭彩,贏得了鄉親們的掌聲。接下來的《四進士》《打鎮台》等折子戲也唱得不錯,幾折戲唱完了,一些鄉親還站在戲場里不願離去,直到演員卸了妝,才一同散去。

  有了好的開頭,後來的幾天,後來的幾年,村戲就如陳年酒香在鄉村不斷地瀰漫,把大家的情緒感染,看村戲,評村戲成了村裡男女老少的共同話題。短短几天里,排練了一臘月的莊稼漢在舞台上競顯風流,生旦凈丑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布衣庶民,齊齊亮相登場;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霎時富貴成畫餅,頃刻干戈動蕭牆;整日操鐵杴掄钁頭的鄉親們詮釋着舞台故事,模仿着大人物的大起大落,戴王帽穿龍袍戴鳳冠穿風衣,過足了富貴癮,扮乞丐演難民品嘗人間苦,有時催人淚下,有時讓人義憤填膺。

  有人說“唱戲的瘋子,看戲的瓜子”,多少是有些道理的。戲台上唱戲的庄稼人也着實有些瘋,甚至鬧出了笑話。一年一年,演員在更新,需要背的戲文越來越多,一些演員記不住戲文,就安排專人在幕後提示。有一次,演折子戲《別窯》中薛平貴角色的小軍爸把戲詞忘了,杵在了戲台上,幕後的人提示幾次他都沒聽見,幕後的急了,罵了句:“你這豬頭,咋不獻爺去!”小軍爸聽了高聲唱到:“把你的---豬頭---咋不---獻爺去------”,惹得台下懂戲的人一陣大笑,而那些不懂的人卻看得更加專註。還有一次,虎子哥在《三對面》扮包公,出場時太匆忙,忘記了戴鬍鬚,出場后整衣冠,用雙手去捋鬍鬚,才發現鬍鬚沒戴,惹得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虎子哥卻一本正經,朗聲道“王朝馬漢,把爺的鬍子抬上來!”這一招還真管用,台下的人還以為真有這句台詞,一下子止住了笑聲。

  看戲的人里,也有些不是專門來看戲,或者說開始時看戲,後來就不專心看戲了。台上唱大戲,他們台下演小戲,一些青年後生故意說點不葷不素的廢話,撩得尕姑娘小媳婦的心突突跳,暗裡卻偷着樂呢。小夥子裝作過來人的樣子說:“戲有啥看頭,不外是奸臣害忠良相公纏姑娘。這樣的戲咱也能演!”惹得人群里一陣騷動,惹得女人心裡一陣晃蕩。

  就這樣,台上有戲,台下有戲,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村戲也是人生的一面鏡子,有了村戲我們才知道自己活在戲里,才知道戲里有自己的影子。

  四

  不知為什麼,很小的時候我就對秦腔戲很着迷,看戲時曾經好幾次為秦腔戲中人物抹過鼻子掉過淚。

  那一年,我們的村子里有了村戲,我高興極了,村裡劇團在挑選演員時,我勇敢地舉了手報了名。令我失望的是,團長以我不符合“三個標準”為由不讓我唱主角,只讓我扮兵卒跑龍套。其實,那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了,也算識字,聲音也圓潤,我從小就喜歡聽戲,秦腔的腔調也跟得上,團長之所以不讓我唱主角,除了我年齡小個頭小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家裡貧困、父母和劇團的領導沒有什麼深交,所以團長把《烙碗記》中定生的角色讓和我個頭差不多的村支書的兒子去演,而不讓我去演。

  跑龍套就跑龍套,反正寒假也沒事幹,一有時間,我就會到排練場地去,一邊跑龍套,一邊聽王新民師傅給大人們教一些折子戲的唱腔和動作,回家后我就反覆默記那些折子戲的戲詞練習唱腔。再加上每年唱村戲時,高音喇叭上也經常播放一些折子戲,時間長了,我耳濡目染,掌握了花音、苦音、慢板、快板、二導板、帶板等幾種唱腔的要領,熟記了《二進宮》、《轅門斬子》、《藏舟》、《打鎮台》等十幾個折子戲的戲詞。

  我上初二的那年春節,正月十四晚上,我們趙關寨子的村戲要去馮家莊交流演出,提前準備好的折子戲中有《華亭相會》。臨到快出發的時候,扮演張梅英的鄰居家的女孩芳梅卻感冒了。只有一個高文舉怎麼能演《華亭相會》呢?劇團領導急得團團轉。一看這情形,我想,我也是趙關寨子的一員,為村莊爭榮譽,我該出一分力,何況這是個鍛煉我的好機會呢!我再一次鼓足勇氣自告奮勇男扮女裝演《華亭相會》中的張梅英!

  那天晚上,我男扮女裝,頭戴青絲包,青絲上插發簪,身穿繡花襖紅裙子,腳穿繡花鞋,用圓潤的童音、淳正的腔調演繹了高文舉和張梅英的愛情故事,贏得了馮庄村人的陣陣掌聲。一些人擠到台前看我的模樣,一些人在打聽我是誰家的姑娘,甚至有人想把我給他們的兒子定成娃娃親。待到知道我是男孩子后,他們又都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那晚是我第一次唱主角,讓我實實火了一把,讓我至今難忘。

  那晚演出后,村裡劇團領導開始讓我演主角,我對秦腔更加痴迷了。背誦的戲詞越來越多,對唱腔的把握越來越嫻熟,似乎村戲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村戲了!

  1987年,我初中畢業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寒假裡我有了不少的假期作業,到村戲排練的地方去得少了。可能是因為我上了高中學習緊張,抑或是因為我的家庭更加貧困了吧,村裡的劇團再也沒叫我去唱戲,我也很少到戲場里去。

  從那時起,村戲距離我就越來越遠了!

  五

  我上高中的那幾年,村戲日漸冷落,最後無以為繼了。

  村戲的冷落是由人情的複雜和慾望的膨脹引起的。

  在村戲唱起的頭幾年裡,村裡人為爭一口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後來一些演員在戲台上演起“戲中戲”。大概是農村男女之間被禁錮久了,缺乏交往和交流,所以一些演員在台上演戲,男女之間身體相抵,手臂相觸,雙方便有了來電的感覺,私底下幽會,鬧出了一些婚外情,幾個家庭雞犬不寧。解決類似問題,釜底抽薪之計就是禁絕此類演員等唱戲,以防身體相抵,手臂相觸,萌生出一些念想來。所以,願意唱戲的人愈來愈少了。

  至於台下原本只是說些不葷不素的廢話的後生們,也變得越來越張狂,想在自己的舞台上演一場轟轟烈烈的戲,有時候免不了對尕姑娘小媳婦動手動腳,做出軌的事來,演起了“戲外戲”,惹來對方父母丈夫的斥責和拳頭,於是在台下撕破臉皮大動干戈。解決此類問題,直截了當,都別去看戲了,如此相安無事,豈不美哉!是故,看戲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那些既不在台上因戲生情也不在台下因情生戲的人,也都忙於生計外出打工,臨到年關回家,抱回個大電視,又在電視上看戲了。

  沒有人唱戲,沒有人看戲,秦腔村戲也就跌落在了人們的記憶深處。

  或許,坍塌的戲台,腐朽的戲箱,只是一段被塵雜淹沒的歷史,只是一段段曾經擁有過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