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那條古驛道是在白溪去草場的途中。
??4月14日下午,我隨杉洋文學筆會的隊伍一行21人去往白溪草場,三部車魚貫盤山緩緩而上。在途中還偶爾有幾線陽光出現,到得山頂,太陽彷彿怕見生人一般羞澀地躲藏到濃稠的雲團里去了。這時,一條石塊鋪成的彎曲的小路,就靜靜地鋪展在我的眼前,有人告訴我說,這就是古田到寧德的古驛道。
??古驛道,這是文明與蠻荒、廟堂與江湖交接融匯的通道。一條窄窄的過往路線,在崇山峻岭間盤旋,在溪流峽谷上穿越,在時間的隧道上奔騰。其實,它更是一條震撼人心的路途。
??沒想到它就近在眼前,它是曾經唯一的官道,承載了太多先人的腳力故事,也湮沒了無數古往今來的人間軼聞。這路面石塊的細膩光滑,有着極其深刻的內涵。那是在漫長的時光里經過先輩的足印紛繁的踩踏所形成。這裡有着一雙看不見的時光之手,在頑強地打磨着石塊的堅硬。那路旁的青草似乎被幾千年來先人日復一日的汗水澆灌,它才蔥綠得格外油光發亮。漫漫石徑,一頭連着故鄉,一頭連着遠方,既連着今天,也連着已逝的久遠,縹緲着蜿蜒而出,如藤似蔓地在起伏的山巒間纏繞,幽幽地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父親就在這條古驛道上走出了一條堅韌而又隱忍的路途。這時,我彷彿看到父親當年健步如飛的身影,看到他與日月星辰同輝的目光。他的壯年幾乎與這條古驛道緊緊相連,他用挑夫的軀體印證了生命的頑強堅韌,在我童年的眼中,父親“擔回頭”的風來雨去,不僅僅是我們家庭的生活來源,更是最具魅力的男人事業,叫人無限神往。
??兒時常聽父親說起他“擔回頭”的經歷。從古田挑一擔100多斤糧食到寧德,換一擔魚乾或食鹽回家,走上這條古驛道,一百多里崎嶇的山路,三天就走了個來回。一個擔子橫在肩上,一頭掛着草鞋,一頭掛着草包飯,走在路上吃在路上。餓了,放下擔子吃冰涼的草包飯;渴了,趴在山泉邊喝幾口涼水。手執鐵頭跺杖,行到空曠無人的深山野嶺路段時,常常有野獸出沒,驚鳥飛起,感覺寂寞驚恐,就用手上的跺杖在石路上跺出叮噹聲給自己壯膽。幾聲沉重的吆喝,把一身疲憊全部抖落在流雲與丹霞共棲的古驛道上。長年風雨無阻,不停地如此奔波。那時我總盼望着父親“擔回頭”早點歸來,因為他每次都能帶回來一串我兒時的美食——光餅。這是父親“擔回頭”給我帶來的直接恩惠。而我卻不知道這種生涯的艱辛。如今,那艱辛已經永遠地留在這條古驛道上。隨着時代的變遷,科學的進步,幾十年後的今天,古驛道已經被荒棄不用,曾經“擔回頭”挑夫掠起的一路喧囂,在時光的不斷演進中,早已如煙雲寂滅,取代它的是寬敞的柏油馬路,甚至高速公路的藍圖也即將變成現實。我曾經夢想着追隨父親的腳步,做一名“擔回頭”的挑夫,但這個想法終究被現代文明所沖淡,與古驛道也就失去了交往的機緣。
??在這高山上,古驛道旁的季節似乎比山下要晚,雖然春風才剛剛抵達,但畢竟不曾被春天遺忘。地表上綠色的青草,抖擻着伸出青翠的身子,接受春風的百般愛撫。從鼎沸的紅塵中走來,我驚異於大自然的慷慨和無私。縹緲的雲霧,燦爛的杜鵑花,清新的空氣,平時難得在市井中見到,這裡一一向我們展現,好像是古驛道向我們展示全新的容顏,有着令人忘俗的空靈。
??山風吹拂着我的衣袂,連綿的群山在眼前逶迤,純凈的小河流水,靜靜地穿過若斷若續的古驛道,天空被濃霧遮蔽,但我依然像讀一本剛剛打開的書籍,研讀父親當年“擔回頭”的辛酸史。站在父親曾經走過的古驛道上,遙想他一生的艱辛,不禁百感交集。他一生勤勉持家,養活我們8兄弟5姊妹,龐大的家庭,幾乎沒有鬧過飢荒,這是他創造的奇迹,這個奇迹緣於他的吃苦耐勞,他的堅韌不拔,他的超常的隱忍精神,這種精神昭示着一種與命運頑強抗爭的強大的力量,像血液在我們兒輩的血管里流淌,在我家族的精神領地里傳承。他是一個純粹的農民,一輩子深懷苦楚,謙卑着無言地侍弄農活。在古驛道上“擔回頭”的經歷是他最津津樂道的驕傲,他幾乎具備綿羊品格,從不與人結怨,默默承受人間凌辱,終生沒有樹敵,在農村老家口碑極好。可他已經在去年秋天走完他第97個冬寒夏暑的人生之路,完滿地劃上了句號。他的一生沒有輝煌的事業,沒有遺留家財給我們繼承,也不曾留下只言片字,但他的精神卻是我內心世界的一筆寶貴財富。在我成年時,他已經老邁,有的只是一頭稀疏的白髮和一雙孱弱的枯手,那巍巍蒼老有着一種時間的威權,叫人頓生敬畏。他把“擔回頭”的堅韌全部貫穿在他生存的方方面面,艱難地養育了我們兒輩的長大,為此付出了百般的艱辛,在他漫長的風雨人生中寫滿了含辛茹苦。此時,我的內心湧起無限的感恩,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已經沒有報答的機會了。
??遙望白溪草場山頂雲霧繚繞,蒼松如黛,眼前的古驛道寂靜無聲,不絕如縷的山風吹動我的思緒飄向遠方。
文/關山
父親的古驛道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