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提筆,只因星隕南海,那是中國詩壇一個永遠的痛;不敢提筆,只怕淺陋的文字,蒙羞你名冠唐朝的星輝燦爛;而今提筆,只因心揪難耐,縱然是痛,即便淺陋,也要送去來自河東故里家鄉後人遲到的祭奠!
歷史並未給你留下太多的表演空間。你彷彿一闋華麗的行歌,剛剛聲徹雲霄,便嘎然而止。徒使後世的人們,只能屏息傾聽那裊裊不絕的餘音,猜想那流淌在雲端之上的天籟,難道僅是上天向凡塵的炫耀?但,即便短促,也足以使世人一暼永恆的王勃——王子安。
古耿大地,鍾靈毓秀;龍門之畔,俊彩星馳。你從絳州龍門而來,風濤黃河壯膽了你的詩魂,飄碧呂梁錦繡了你的詩心。你出身名門,深得家學,又聰敏早發,受祖父輩翼護,初生牛犢何懼虎,六歲善文,九歲著書,十六歲及第,十七歲入朝面試,對答治國方策,不滿二十歲就被授予朝散郎之職,小小年紀敢挑當時大儒顏師古的毛病,真是石破天驚,被眾人譽為“神童”,名噪大江南北,人生之路從此開始。翩翩少年,天生才俊,英氣絕倫,亮相長安,“初唐四傑”冠冕加身,朝野上下皆知河東王子安……
誰料想,諸王子鬥雞遊戲,你一時興起,一篇敷衍應酬的筆墨遊戲《檄英王雞》,捲入權貴紛爭,惹來無端禍端。涉世不深的你犯了一個大忌,作為一個朝廷的諫官,目睹兩王整天的玩物喪志,不知勸阻,而火上添油:“……養威於棲息之時,發憤在呼號之際。望之若木,時亦趾舉而志揚;應之如神,不覺尻高而首下。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好一篇戰天鬥地的鬥雞檄文,正是你“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性格的淋漓張揚,但見你俯仰之間,揮毫而就,躍上白馬,揚鞭馳奔,一襲白袍,展袖飛揚,讓人見識了什麼叫意氣風發,什麼叫才高傾世。那是剛剛蘇醒的大唐,她還無法寵溺你那樣縱橫意氣!即使你是大唐的第一個孩子,一切的悲劇皆因個性而生!
遊戲提升到了政治的高度!挑撥離間!這就是罪名!這不是你的本意,可文者無意,妒者有心,皇帝有心。同僚們想到了什麼?你才高八斗,他人如何邀寵。陰謀出牢籠,奸佞進讒言。皇帝想到了什麼?鬥雞?斗權?玄武門的刀光劍影仍在皇帝老兒的眼前回蕩?豈容王子紛爭,豈容血染皇權,你成了罪魁禍首!“驅逐出去!……”一紙聖旨擲下,君王咆哮,誰敢違抗?偌大的長安竟容不下一位少年書生,在政治的鬥爭和抵牾中,一個率真的文人即使能寫出再好的文章都是弱不禁風的,你的才華你的抱負,在上位者眼裡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遊戲而已,你揮斥方遒時的豪情化作驛路上的黯然神傷,化作“途窮仗友生”的困頓鬱塞。
王勃就是王勃!你總想一廂情願地挑起社稷黎民的重擔,用一支筆支撐起一個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天下。你依然故我,放蕩不羈,為了兄弟的情誼,私藏罪奴曹達,鋃鐺入獄,命囚死牢。磨刀霍霍的聲音,聽入耳中,讓人不寒而慄。你披頭散髮,正悠哉吟詩,面壁起舞。你從來都不需要觀眾,生命於你,亦是一場舞蹈,最好的觀眾永遠是你自己。
法場之上,心如死灰,也許你明白了什麼是天命難違:“不是大唐需要我,是我們需要大唐。大唐需要的是凌煙閣上的名臣宿將。人間的詩篇從來都是天籟之音,我王勃,不過是上天假借的一支筆而已。”有的只是追悔和失落,帶着一身插滿公雞毛的“將軍戰袍”的恥辱走上了斷頭台……
人生得一知己而足已。杜鏡來為你送行了,帶着一隻美人風箏,以伴你共赴黃泉。亂髮中你久滯的雙眼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高喊:“想我王勃一生遊戲人間,生即輕狂,死亦放誕。知我者惟杜鏡也。知我者惟杜鏡也!酒來!酒來!杜兄高義。王勃來世再報!”正如你所說的,長風何其渺渺,天涯何其遙遙。人世何其寂寞,但是若海內能存知己,即便是天涯相隔,亦如比鄰在望。你知足了,奪過劊子手的追魂酒一飲而盡,誓做風流鬼……
你但求一死的要求何其可笑而孱弱,生死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句話,你何曾可以自己做主。千鈞之際新皇登基普赦天下,瞬間你竟成了魂在西天身在凡世之人了。一聲大赦天下,你不禁傻笑起來……但你心灰意冷了,功名於你何用?唯有晨昏侍奉年邁的父親,也許是你最後的心愿了。你懷着對世事淡漠從容的心質,含着報國無門的深深遺憾,南下交趾省親,茫然行走在江南的山水之間……
鄱陽湖的濤聲讓你停下了腳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你的心,宛若岸邊的蘆花,在風中隨意的亂擺,沒有方向。然而一位英邁睿智的老船工秋水翁和一位風華絕代卻紅顏薄命的舞伎落霞讓你重新奔放起生命的激情。
“落霞”,一位宮中的舞姬。美人如花一水隔,江畔秋荻瑟瑟,你獨自尋來,終於在一抬眸的瞬間,看見了她。並不是容顏姣好的美人,也早就過了豆蔻年華的芳齡。一個被貶黜長安的歌舞伎,讓人很容易就生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何況,於你是初識,而她早就神往。你之才名傾天下,還有那一首為女子心聲的《銅雀妓》:“妾本深宮妓,層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她早就記熟了,日日彈唱,才會有了爭寵的罪名,才會有了你的因,她的果。她說,那個人害了我一生,我卻心裡,再也放不下他……深深的負罪感讓你不能自拔,斷筆悔過,誓不為文。群青色的夜空上,一輪明月放射着眩目的清輝,夜風中的岸芷汀蘭在月光照耀下猶如翻騰的焰火,它們是在為落霞伴舞,裙紗飛揚,明眸含笑,落霞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你陶醉在夢中……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人世間,一切皆是錯。孰料落霞久積成疾,身染沉痾,命懸一線。為救紅顏知己,你決意重新提筆。風拂湖面,潮湧舟頭,驚起葦盪里孤鶩翔舞。路漫漫,心切切,你挺立舟頭,順風順水,一路直奔滕王閣……不知你在踏小舟的那一刻,可否想到驚世之作就誕生在那支殘筆之下?可否想到《滕王閣序》將會是你永生的墓志銘?
很難說是滕王閣在等候你,還是你在等候滕王閣,仰或二者都在等候、等候喚醒自己的另外一半生命。生在汾河邊,長在渭河畔,或許你本身就是水的精靈,上蒼只是暫時召喚你來人間為滕王閣作序,以成就滕王閣的聲名。也只有這種解釋,才能詮釋你的長序為何有如此的靈動與恢弘的氣韻。
筆雖斷,鋒未殘,情綿綿。那支筆積蓄了你壓抑許久的情感與才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寂寞旅途,知音難覓,滕王閣也許就是那位落霞姑娘的化身,在冥冥之中彼此感悟對方的呼吸與召喚,初次相逢便能將全部的情感交融。這一回,你沒有遊戲文字,你是在為情吟詩。天不給你時間,但卻給你機會,給你一個千古展示的滕王閣。或許你也曾有過“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無奈;也曾有過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志向;但你更應該是那個滕王閣曠世的才子、絕代的狂生。看不到主慍怒、賓客詫異,你依舊不可一世,只屬於那一位落霞姑娘。全部的愛恨,血淚,肝膽……都流淌在了尺素之上,思接千載,縱橫八方的豪情吹散了西山雲雨,攪動了鄱陽湖的波濤,滕王閣見證了初唐最磅礴的華彩樂章:“……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如果沒有那一首《銅雀妓》,落霞不過是深宮之中,每年數着桃花開謝的女子;她不會被貶出長安,不會終日抑鬱,不會在柳樹上系桃花,求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而如果沒有這一切,哪裡來的《滕王閣序》,說到底,誰毀了誰的一生,誰成就了誰的一世?你急切地趕了回去,然而,還是晚了,“落霞與孤鶩齊飛”只成為淚水中的哀思。夜色蒼茫的南海之上,你獨立船頭,抬起雙臂,縱身一躍……
悲哉!勿要自責!勿要看破紅塵,生至此,縱然短暫如流星,也全然無憾,莫要吟出那“檻外長江空自流”的無限傷感與惆悵。不需消減鋒芒去適應世事的複雜,不必湮滅銳氣改變命運的多舛。在另一個世界里,永遠做你自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