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君子和而不同”有着很深的寓意,不僅指人的相處之道。
古希臘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對立產生和諧”。我理解這“對立”的含義是“不同”。最典型的例子是交響樂,幾十種不同的樂器發出聲音的音頻、音質、音色、音調完全不同,恰恰是這不同匯成了氣勢恢宏,精美絕倫的動人樂章。“大珠小珠落玉盤,此時無聲勝有聲”,其中的“大、小”和“有、無”是藝術和美的前提和基礎。自然界,生物的多樣性生成了生態的和諧,它們相互依賴又相互制約。如果滅掉了食肉動物,那麼食草動物就會過度繁衍,吃光了所有的草之後將自行滅絕。由此看來,整齊劃一的“同”的最終結果將是一片死寂。
希特勒主張世界上只存在純種的雅利安人,將其他的“劣種人”一律殺光;布爾布特主張社會中只存在“純粹的共產主義者”,將有“雜念”的人統統翦除。結果是製造了巨大的人間悲劇后,他們自己滅亡了。
只允許有一種聲音,只允許有一個想法,只允許有一類行為,只允許有一種主張。甚至,服裝成了一種顏色,頭髮成了一種形式,鍋里只有一種食物,臉上只有一種表情,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生機的窒息,意味着愚昧和殘忍。即使是絕對要整齊劃一的軍隊,也要有不同的兵種,不同的裝備,不同的級別,不同的戰術。
中國歷史上,強大的秦國先後滅掉了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建立了高度整齊劃一的大秦,但它只維持了十幾年。西漢本來國力強盛,漢武帝執意推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結束了百家爭鳴的局面,此後,秉承着“獨尊”的兩千多年的封建中央集權周而復始的生生滅滅,始終跳不出走向衰敗的窠臼。世界各國,遠的不說,前蘇聯高度一致的統治涵蓋東歐,貌似強大的陣營一朝坍塌;薩達姆的“絕對忠誠”頃刻眾叛親離,“高度一致”的統治使得本應富庶的伊拉克一片凋零;還有布爾布特,還有卡扎菲,還有穆巴拉克,還有巴沙爾······
夠“一百擔豆子”了么?我不明白,中國為什麼要麼是“高度一致”,萬馬齊喑,要麼是殊死爭鬥,勢不兩立。要麼是所有的人拿着一樣的樂器,奏出呆板一致的調子;要麼你敲你的桶,我打我的盆,雜亂無章。一旦有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什麼都一致了,褲子都是一樣的肥瘦了;一旦“開放”了,所有的主張都有着各自的絕對正確。達爾文是愚蠢的,愛因斯坦是愚蠢的,馬克思是愚蠢的,唯物論是愚蠢的···問題的實質無非是要你自己的主張一統天下么,無非是要和你的意見高度一致么,這和上述的“偉人們”的主張豈不是異曲同工?如果是你坐了天下,豈不是要“罷黜百家,獨尊汝術”?魯迅先生說過:在中國,得勢了的人是從來不講中庸的,等到了講中庸的時候早已是大勢已去。早在國民黨如日中天的時候,和共產黨談判都是假的,一心想着消滅共產黨而一統天下。等到了國民黨大勢已去,找共產黨談判的時候,對方一心想着“追窮寇”從而一統天下,誰和你談?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等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才想到了兼容與和諧呢?
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和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30年—前470年)是同時代的人,這就是說在2500多年以前,相互隔絕的東西方文明同時具有了領悟“對立產生和諧”的智慧。經歷了漫長歷史歲月,西方將這種智慧逐漸演繹到了自己的政治生活和社會人文當中,從分權體制到民主制度到人文理念,“和而不同”促成了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促成了社會的和諧和繁榮。在正義、公平、誠信的信仰之下,人們選擇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各自的花園裡綻放着不同的艷麗,這些共同構成了春天的生機和靚麗。東方呢?儒家主張成為了歷代統治者的“鎮宅之寶”后,和而不同成了“謙謙君子”們的裝飾。東方人的骨子裡都認為自己是“老大”,他們將不同衍化為各自獨尊的對立,將翦除對方平定天下作為終生的事業。於是有了一次次慘烈的征戰,一個個詭異的陰謀,一場場虛偽的大戲,一輪輪混亂和衰敗。
現實生活中我們為什麼總是感到壓抑、緊張、煩躁、沮喪?是因為我們面對與自己“不同”的世界不能升華為“和”。見到和自己意見不同的文字就怒火中燒,就破口大罵;見到和自己主張相左的人就恨恨於心,就耿耿於懷。就是希望曲意相迎,就是喜歡獻媚奉承,這哪裡會有什麼和諧?毛澤東是一國之君,心情好么?他時時處處感到有與己不同,他不能容忍這種不同,於是不停地清肅,待到了“天下大同”之時,也正是他孤家寡人之日。
中國的文化當中有“中庸”、“和”、“仁”等理念的倡導,可這個民族總是口是心非,總是嘴上說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夫妻和睦是擺給人看的,實際早已是同床異夢;興隆發達是說給人聽的,實際早已是窮途末路;廉政清明是拿來宣傳的,貪瀆腐敗無處不在;誠信善良是印在課本上念的,坑蒙拐騙才是社會的現實。這種陽奉陰違或是違心屈於“大同”的結果,或是出於“面子”——還是違心趨同——的需要而為。
當下的中國已有相當規模的社會化大生產,但它的民眾意識還是停留在小農經濟階段。人們只是低着頭逐利,從不仰望星空;他們兩耳充塞市井的嘈雜,無從聽到天籟之音;他們一心想着權利和金錢,終生匍匐在污濁之中;他們用生命的耗費換來了金錢,而用金錢買到的是沮喪和驚恐。
看似精明,就是沒有“和”的智慧;什麼都懂,就是不能應對生命中的“不同”;說起什麼都頭頭是道,就是走不出心靈的陰霾;教育別人一本正經,輪到自己一塌糊塗。我們緊握不放的東西,恰恰壓得我們喘不過氣;我們自己製造的圍欄,就是走不出來;和煦的陽光照不到我們的靈魂,溫暖的春風吹不進我們的心間。所以,我們沒有和而不同的胸襟,我們領悟不到美的真諦。
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