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檔
如果角度合適,藉助你上前方的車內後視鏡,我能看清你的臉:簡淡平和老實的神情,古銅色的皮膚,還保持着難得的平滑,有光澤,零星地點綴着色斑和纖細的皺紋;與你年齡不相稱的頭髮,呈很自然的黑色,看不出有染過的可能;發茬也很整齊,應剛剛被整理過;額前的發梢幾乎接近了眉頭,這更使你顯得平易,年輕。你上身所穿的乳白色唐裝短袖衫上,飾綴着棕色的畫像磚紋和小篆文樣。這些紋飾的確又拉近我與你之間之間的距離。它只是你生活表面的一小塊裝飾,也是你的自發的很抽象的一種審美感覺,並不代表你內心求索的傾向。你並無認識;對於古代書法,我一直在潛心地研習。這些玉筋篆線條典雅,優美,與你暴露的手臂上的筋脈相似,與斑駁、古拙、厚重的磚紋並不協調;如果換成金文或甲骨文,可能更合適一些。但這並不防礙它們在一起,就如同行事風格不同的我們,也能混淆在一堆。
你坐在駕駛座上,上身直楞,眼睛警視前方、左右,還必須依賴車頭二側的後視鏡關注車后。現在是黃昏前,車行向西,光線不利於駕駛。已顯金黃的陽光依然耀眼。你微鎖眉頭,從豌豆胚牙狀的眼睛里,沁出的目光依舊平和;鼻子精緻,鼻孔微微上仰;人中溝漕不明晰;嘴小唇薄,呈豬肝色,總是半開,無絲毫矜持或肅然。可以想象,四十多年前,你應該是一個活潑、機靈、可愛的孩子。陽光照耀中,你上半身格外明媚,額頭和鼻冀已沁出了汗珠,光澤更為醒目了。
通過一面鏡子,我可以持久地注視你,你肯定不知。我內心對你油然而生的好感,正在迅速茁壯生長。作為搭檔,你可以是我的,我也可以是你的。你剛來這所私立學校,對路線還不熟悉;對我也是。所以你詢問我時,語氣委婉,態度謙卑;還頻繁地回頭對我微笑。這對於你並不容易。椅背高過你的肩,你要側身回頭,才能看見我。你的四川方言很典型,很容易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片崇山峻岭、雲蒸霧繞的風景。作為一位並無建樹的畫匠,我一直致力於在水墨山水方面有所突破。這必須得到有靈性的山水的熏陶與指引。我一直有去你家鄉的想法。遺憾的是,我在現實中的行程,有太多的束縛。去你那,我有純粹的動機和勇氣,卻無成行的現實基礎。一次次違心地屈從之後,也自感我引以為毫的動機和勇氣,有太多的的嫌疑。它並不夠強大堅韌,無所顧忌。這是我到目前為止能獨立生活以來經歷和心態的一個縮影。的確,我具有若干與世俗若隱若離的愛好。這些愛好讓我在平庸紛繁的生活中,有着多重角色。由於這些角色過於自重,自戀,自視甚高;與這些愛好有關的事,從一開始就被我上升到事業的高度。因此,我的許多作為和想法,常常與世俗相抵觸,甚至對抗,這無疑加重了我生活擔當,路途總是曲折坎坷。
你似乎讓我感受到了一塊石頭的存在。經歷了泉水的洗濯,雲霧的浸潤,它顯得樸拙,堅實,葆有隨遇而安的美德,就如你一般。我認為,,我們的工作顯得簡單、瑣碎、平凡甚至平庸。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審視,其中不乏美好。在我們的身後,有近五十個座位。每一個座位都承載如太陽一樣的生命。這些未來的成人,現在總是活力四射,難以被抑制。每天,接他們來校,送他們回家,是一個重複的必須耐心的過程。我們時時以成人的規則,去約束他們,總不得要領,也得不償失。每周一至周五,一天中,我們可以成為他們近三個小時的依靠。因此作為成人,我們也有同時段的適應,感染,融化與回歸。
不否認,我從未把“接送這群學生”當作事業去經營,它只是我在此地謀生的需要;但這並不防礙我按我的方式,去做這件事情。這件事有理由成為我所經歷的歡快支流之一。假如我所想服從的是一條大河,而沒有一條大河是保持獨存,拒絕被充盈的;即使這條大河永遠被高懸,只是我的虛像,這些支流也能成為我具有的從不放棄這一稟性的一種印證和安慰。
我不會詢問你對做這件事有怎樣的想法,這是多餘的。“沒想法”可能是與之最貼切的工作狀態。又要拐彎,九十度的方向改變。與你的身體相對應,黑色的方向盤顯得碩大,扭轉起來,你明顯的有些吃力,身體幾乎站起。持久的保持警覺,擔負著重大的職責,讓你確實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