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雨前的那陣熱,真讓人不好消受,已是近傍晚時分,天空里半掩着的雨雲,絲毫沒有聚濃的意思。
市郊的龍和小區里,到處可見到搖着扇子的老人,由於室內大多沒安裝空調,他們只好四處尋着避暑。小區的東北角,一套房子里住着幾個剛畢業的小夥子。客廳里亂七八糟的扔放着形形色色的行李,一字兒排開的涼席上,橫七豎八的躺着哥兒幾個,撲哧撲哧的搖着書本,半醒半睡的眯着,做着似夢非夢的夢,想着荒誕離奇的事兒。不時有耐不住酷熱的,只得慢騰騰的爬起來,走進衛生間呼啦潑了一盆涼水,胡亂擦了幾下,仍又躺了回去。再過去了許久,仍不見一絲的涼氣,胖子是第一個熬不過的,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吼着嘶啞的嗓子喊道:“走,外面灌啤去,哥們請客!”,就像用文火熬了許久的湯,只稍微添把旺火便能沸騰起來,哥兒幾個經他這麼一吼全醒了,整個客廳一下子喧鬧起來。拖上涼鞋,套上短褲,搭上汗衫,哥兒幾個齊唰唰向門口涌去,動作之一致,行動之迅速,恐怕連半夜裡被緊急哨襲醒的士兵也望塵莫及。
小區不遠處便是一家小飯店,胖乎乎的老闆娘很遠的便打着招呼。哥兒幾個在店門口尋了張桌子,只點了三個涼菜,卻要了滿一件冰啤,各自打開了瓶蓋,也不相互打讓,便咕嚕咕嚕的大灌起來,一口氣下來,竟全都下了三分之一!只一會兒的功夫,三個涼菜全都成空,冰啤也差不多瓶瓶見了底。胖子斜倚在靠椅上,喋喋咻咻的嘮叨個不停;室長指手畫腳的大聲吆喝着;蟲子一口一口的抽着悶煙……這幾乎成了每次酒後的慣例。猛的頭頂上旋了陣涼風,接着豆大的雨點劈頭砸了下來,哥兒幾個頓都覺了五分,撒腿便往住處奔去,可兩隻腳全都不聽了使喚,飄飄的像是不着地。回到住處后,個個已是狼狽不堪,哥兒幾個卷掉汗衫,拉下短褲,拋去涼鞋,而後各自尋了個依靠,軟軟的躺了下去。
雨勢消了許多,天色漸漸的暗了起來,窗外遠處的土山,像一抹抹濃墨擦在天邊。哥兒幾個一面享受着雨後的清涼,一面想着各自的心事,但他們安靜的眼神,全都停泊在窗外的遙遠處。蟲子不住的彈着煙灰,層層疊起的煙霧裡,若隱突若現的飄蕩着他快樂的小學,懵懂的中學,煩惱的高中以及迷茫的大學。突然間,已被都市的霓虹燈光掩了許久的家,此時讓他十分的記掛起來,他彷佛看到剛從田裡歸來的父親,此刻正彈着身上的泥土,而母親恰好做中了晚飯,正往飯桌上端着熱騰騰的飯菜,甚至那一陣陣熟悉的飯香,也從千里之外飄了過來。漸漸的,蟲子的眼角濕潤了,眼神模糊了,頭腦朦朧起來。夢,把他帶回了童年——萬里泛黃的麥田裡,父親和母親正彎着腰搶收麥子,而他和一群小夥伴坐在田頭,一粒粒的把麥子從麥穗上扣下;村前的小池塘里,他和夥伴們用網兜捉魚,弄的滿身都是泥水;田裡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他跟着哥哥傍晚時刻去尋野兔走過的腳印……一夜的夢,直至一嘯刺耳的鳴笛把他驚醒。
昨晚上來的那一陣雨,彷彿潑在火爐子上的一瓢水,早給蒸發乾凈了,所以大早晨便悶熱的狠。看來今天出去找活又沒指望了,這悶熱的天,恐怕要飯的餓着肚子也懶得出門。哥兒幾個只得又像昨天那樣,迷迷糊糊的躺在涼席上,不停的搖着書本……艱難的熬過一天,傍晚時分才總算來了一絲涼氣。蟲子一邊抽着煙,一邊有氣無力的來了一句:“明兒我回家去”。“早點來”,哥兒幾個淡淡的應道。
幾經轉車,蟲子終於遠遠的望見了那片熟悉的農舍。村口斜交着的丁字路,像是村莊親切的伸出手臂,迎接久外歸來的親人;路頭的那棵老柳樹,好像很久都在靜靜的期盼着,此刻也歡欣的擺動起來。車窗外的玉米地里,無數的草帽快活的舞蹈着;狗兒搖着尾巴,牛犢撒着歡,羊羔咩咩的叫起來……黃昏中的小村莊,因為蟲子的歸來而沸騰起來。母親早站在門口張望了許久,見兒子到了,慌忙上前接過行李,只問了一句:“中飯還沒顧上吃吧”。便轉過身向院里走去。蟲子知道,母親不想讓自己看到她濕潤的眼角。父親儘力克制住臉上的笑容,問了一句:“怎麼才到啊”。便走進堂屋,尋了個凳子坐下。蟲子也跟了進去尋了個凳子坐下。父子兩開始斷斷續續的談些家裡外面的事,雖然說不幾句便會停下來,雖然大多數時間裡都是沉默,但蟲子心裡很溫馨。不大一會母親便做好了晚飯,廚房裡飄來久違的熟悉的菜香——這正是前晚蟲子的思念。母親故意把父子倆的飯菜端到同一個飯桌上,蟲子走過去準備坐下,可父親終究還是不習慣,端起了碗到外面去了。母親倒是很自然,坐下來后一邊往兒子碗里夾着菜,一邊敘起了鄉事鄉情,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但蟲子一直耐心的聽着,直至菜涼湯盡了,才起身收拾好碗筷走向廚房。晚飯過後稍歇了會,蟲子困得不行,一天的旅途積攢的疲勞,一剎那全涌了過來。蟲子堅持要睡在院里,父親和母親只得應允。本來蟲子想掂片涼席睡在馬車上就可以了,可父親堅決不同意,說外面蚊子多,夜裡天涼容易着涼。於是父親從裡屋扛出了摺疊床,又搭好了蚊帳,母親又找來了條厚毛巾被。經這麼一折騰,蟲子竟有些難為起來。
西半天里,一線夕陽也模糊起來,天色頓時暗了許多。溫柔的夏夜,像偉大的母親的手掌,撫摸着漸入夢鄉的大地,而滿天閃爍的星星上,載着母親講不完的童話。風吹樹葉灑出細碎的背景樂,低吟的蛐蛐奏出寂靜的樂章。淡淡的月光送來縷縷涼風,讓人出神入化。田野里飄來的泥香和草香,瀰漫著安謐的院落。蟲子一面享受着美好的夏夜,一面幻想着神秘的太空里的故事,漸漸的進入載滿童年歲月的夢舟。一覺醒來,母親已備好了早飯。
父親和母親都下田去了,蟲子本也要去幫忙,可二老堅決不讓,他一個人在屋裡沒事,便想帶着大黃狗到田裡四處轉轉。蟲子沿着熟悉的田間小道,散着步子漫無目的的走着,不時有正在勞作的鄉親們打招呼。眼見着他們都在忙碌,而自己卻在這瞎轉悠,蟲子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原先的那份悠閑早沒了,卻有些慚愧起來。這樣覺得,只得折回家中,悶在屋裡看了一天的電視。傍晚時分,幾個童年的夥伴邀蟲子一起到河裡去洗澡,蟲子跟母親道了一聲,便同他們一同往河邊走去。河水還是那麼清澈,涼涼的潤入肌膚,頓時驅走了燥熱和疲乏。蟲子一頭扎進水裡,突然間全是記憶中童年的感覺,可浮出水面后,看到的確是已有鬍鬚的童年夥伴,一時間竟不自在起來。回來的路上,他們邊走邊說笑着,但談的都是在外的見聞,大多乏味寡趣。
第二天,蟲子決定實現他在外時時常縈繞心中的一個想法:一個人靜靜的坐在河邊,手執釣竿享受與魚同樂的淡然。於是剛用完早飯,蟲子便蹬上摩托車奔到集市,備齊了釣魚用的工具。來到河邊后,尋個蔭涼的地方坐下,伸出魚竿仔細的望着水面。個把小時過去了,眼見着水中的魚兒游來又遊走,可魚漂一絲也不動,漸漸的蟲子心急了,天又熱的緊,便收了竿準備回去——半天的折騰,就這樣白費了。接下來的幾天仍是閑着無聊,再加上第四天起雨便一直下個不停,蟲子開始焦躁起來。
手機上不斷收到同學們的信息,有的說已經找到了滿意的工作,有的說正在準備新的面試,胖子半醉着打來電話說,這會兒哥兒幾個正享受着冰啤的痛快。蟲子滿是不快的進入夢中,夢見哥兒幾個都定好了工作,為了慶祝便在KTV里狂吼了一通,然後飄飄的走在廣場上,不停的跟頭頂上的霓虹燈開着玩笑……蟲子再也耐不住了,雖然父母一再要求多呆幾天,但還是堅決的踏上了往城裡去的客車。
客廳里,依然躺着哥兒幾個,迷迷糊糊的睡着,手裡不停的搖着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