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祖正覺禪寺靈潤橋下,流淌着一泓清泉,泉水純凈得讓人難以描述。於是有人在橋下崖石上刻下“碧玉流”三個字,應該說刻字的人是讚美泉水的“凈”和“純”的。古往今來,以碧玉讚美泉水的文字很多,唯獨在這兒其境其意交融,給人以無盡的詩趣和禪思。
我認識“碧玉流”這三個字早在學齡之前,也就是六歲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那一年我的頭上長了瘡,媽媽怕我破相,長大了不好娶媳婦。她聽人說,要在三月三上四祖寺拜佛,吃芥菜粑,到靈潤橋下舀泉水洗頭,瘡才能治好。為給我治瘡,媽媽帶我上四祖寺趕了一次廟會。
那時候,四祖寺廟會,上起傳法洞、四祖大殿,下到一天門街,人山人海,綿延一路都是禮佛的香客。寺里僧人這一天,做水陸道場,超度眾生,向香客發芥菜粑。趁媽媽在佛前上香的時候,我偷偷跑開,小不點,擠在人堆里,讓媽媽一頓好找。媽媽怕我丟了,在齋堂吃素餐都不安心,手抓了兩個芥菜粑就四處找我。
這芥菜粑是四祖大醫禪師的發明,面料是大米炒粉,和當地的越冬芥菜摻和,裡面包着醬干或花生米等做成的餡。
我跑了一上午,肚子又餓,喉嚨又干,從媽媽的手裡搶過來就吃,那吃相有點狼吞虎咽,第一口就噎着了。媽媽找到我時,芥菜粑都涼了。我哽哽噎噎地吃着,聽着媽媽講述芥菜粑的故事,品味着它的芳香,芥菜粑有一點點鹹味,還有一點點的甜。我哽哽咽咽就把兩個芥菜粑吃完了,感到口渴,媽媽就領我到靈潤橋下用“碧玉”洗瘡。媽媽把我按在溪邊,一邊呼着佛號,一邊用雙手舀水為我洗頭,我卻把頸子伸長,嘴對泉水狠勁地喝。媽媽邊笑邊嗔說:“這邊把瘡洗下來,那邊又被你喝進肚子里去了!”
那一天,我最大的收穫是治好了頭上的瘡,除此,就是認識了“碧玉流”三個字!看見一旁的岩石上刻有許多字,媽媽識字不多,指指點點,教了我十數個字,小的字,不認得,就獨有“碧玉流”這三個斗大的字被我默記下來,終身不忘。
後來“文革”開始了,不能讀書,一十三、四歲的我,天天上山打架,扒一擔松毛,走到靈潤橋上就要“歇肩”。歇下柴擔,我下到橋底飲水解渴解乏。我飲了水,望着“碧玉流”三個字發愣。不知自己今生是否老實這樣打架下去?打架很苦,雞啼三遍起床,吃一碗炒飯,還要帶上一頓乾糧,上到山上,天還不亮,把架擔倚靠在樹上打個盹兒等天亮。昨日在這邊山上撿柴,今日就要換地方。走來走去,四祖寺這一帶的山嶺我都走遍了。那時四祖寺只剩下一排青磚瓦舍,是林場的場部。林場的那些員工,都是眼睛盯着我們這些撿柴人的,弄不好就被他們繳了柴擔,扣了人的。所以我們只扒松毛柴,一天一擔,要走壞兩雙草鞋。人生孤獨,心裡苦,無處訴!我來到這兒,飲罷水,蹲在旁側,伸出手指,順三個字的筆法走勢描划很久……這三個字間架宏大,立體渾圓,意境深遠,讓歷代文人墨客嘆服。
那時,我已經知道寫這三個字的人是唐代書法家柳公權。柳公權,唐京兆華原人,字誠懸,元和初年進士,官至太子太師。他擅長楷書,史家說他的書法“結體勁媚,法度嚴謹。”他跟唐代另一位書法大家顏真卿齊名,世稱“顏筋柳骨”。他生於公元778年,歿於865年,活到了87歲。書法家大多高壽,柳公權就是明證。書法是高壽的原因,但真正讓書法家高壽的因素是書法家的為人。唐穆宗有一次問柳公權:“如何才能把字寫好?”柳公權回答說:“用筆在心,心在則筆正。”
用筆在心,心在則筆正。柳公權寫字取法“心在”,這讓人感覺到寫字也需要領會幾份禪趣的。寫好字,並不一定有什麼“妙方巧法”,重要的是“心法”,心用好了,字也寫好了!
我今雖然不能完全解析柳公權一千多年前說過的話。但我知道寫出這三個字要功夫,就像我日日打架一樣,要付出汗水。從這裡我觸摸着柳公權的真意,我像探訪到了他老人家的心語……對眼前的山景,對汩汩流淌的山泉瀑布,對着四祖正覺禪寺,他有自己的領悟,千言萬語只在這三個字中,就這樣任風雨浸漬,任時間打漂,又越過一千多年的時光來跟我悄聲對話。共2頁,當前第1頁1(作者:砍柴人)
那時候,“碧玉流”不但為我解困,也為我解乏。那時,我在累乏的中途,歇下擔子,俯身溪流之上,飲幾口甘泉,然後依傍着它,想一些與眼前無關的事情,是為我放下了心中的苦愁。
後來我參軍入伍,離家很久,再還鄉時,這靈潤橋下的“碧玉流”還在,泉水淙淙,瀑布繾綣……在遊子的眼裡,“碧玉流”三個字特別親切。
我來拜訪它,一次又一次,就像走向兒時的一個夥伴,用感覺來跟它玩,用心靈來跟它溝通。它像善解人意似的,給我歡悅,也給我慰藉。
回首往事,面對碧玉流泉水,我突然想到:人孤獨的時候其實不難找到傾訴的對象的,人心苦的時候其實也不難找到放下的機緣的,只要你的“心在”,像柳公權一樣對世事用心,這字、這泉、這山景常常會給我們某種提示,讓我們融化其中吧。
共2頁,當前第2頁2(作者:砍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