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方歸來,我發現煙台的初春似乎已經蒼老了很多。下了車子,舉步猶疑時,一片明麗的藍色閃入眼帘。我像一個弱視症兒童一樣極力目視遠空,希望把自己的目光延展的極遠極廣。眼前,睡意未盡的鳥兒撲棱着翅膀,好像神經還被睡夢麻痹着,就向流雲的方向追逐,低低飛離;陽光散懶地瀰漫,遠方的山漸漸淡隱,只剩了輪廓,好像正要滑離於視域之外;剛才還慢騰騰起步的車子卻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拋灑開一陣馬達震動的聲響,混同於寂靜乾燥的空氣中,遠遠流逝……
這時,在這樣一個傳說的春天,從記憶的城堡逃離,我不能不再一次懷着預先已有的失落感,把目光投向早已相逢的你。
春天,一個適於幻想的季節。但是,我們親眼看見過南方的河水靜靜的流動,玉蘭和櫻花噴勃的生命。在車子上,在蘇州的清晨,我還聽到濾入心底的雨聲——一種蒼涼的絕響,一種極度歡樂的宣誓——煙台的迴音正在抵達心靈深處。
這種莫名的撫愛之後,我探進靈魂的窗口,發現我的睡夢中正演繹着自己的過去。
抬頭的瞬間,藍色是天空的透視,抑或天空是藍色的層積。
我想問,河水疲憊不堪的時候,流雲會消失嗎?
其實就不曾有過愛情——我只是偏執於一種不可理解的存在方式。
當視覺撥弄着心緒的時候,我的心靈確實誕生過愛情,但是一輛慢騰騰啟動的車子已足以帶走那虛幻的假象,就像這蒼涼的春朝,永遠只是視覺的陪襯,而一顆比藍天深邃的心卻成了你眼中永恆的缺席者。
在北方,就在我落腳的這片天地,春風挽留了冬殘痕,把多彩的夢借給隨波逐流的心靈。在絢爛的陽光下,我看見一束淚花正在綻放。轉身,邁步,用疲憊不堪的身心拖動空空的或者毫無價值的行李。間或明白,黎明靠近我一剎那,我的視覺卻告知我須躲進黑夜裡去感知光明的原因。
在車子上,就在昨天夜裡,蜷縮在窮困的角落時,我似乎懂得,愛情在用一種親近的方式抗拒我的分析。那時,我夢見最後一縷倦意綿綿的青煙裊娜上升,混跡於藍天白雲,消失在春晨的遠空;我夢見自己忘記昨天傍晚暈黃的街燈下遠去的音響,忘記昨天的記憶中愛情遠逝的跫音。但是,我興慶聽見自己的心跳伴隨着春天的呼吸,聽見紅金魚躍出靜謐的水面親吻陽光……
走過天橋時,才發現剛剛浮出地平線的一線白熾業已無限的延展開來,塗染了整片天宇,暈眼的藍早已泛化成刺眼的蒼白。換過手中毫無價值的行李,倏忽,我看見自己淺淺的身影投落在隱秘而寧靜的晨光中,忽而生出一種莫大的怯生感。我怕晨光若明若暗,雙眼恍惚迷離;我怕流雲飄過太陽,遮沒陽光;我怕夜空沒落了星月,睡夢無所依靠……一切細小的變動,都足以很容易的將我折磨——我怕你轉身之後,足音稀遠。似是害了口吃,我說不出“再見”。你存在於我心底小小一角,卻佔盡我整個思想的維度。你可看見我看你時無法言語的惆悵和依戀?你可看見我轉身的瞬間淚花正在綻放?
絕非簡單的矯情,在這種超強的駁雜的情感異變之中,愛情似乎正在抽空我的靈魂。但是,在抗拒隱痛的同時,我不得不感謝它正在重塑一個新的自我。我情不自禁地流淚,我不知道這是悲痛還是歡喜。步子緊隨我虛妄的懷舊,慾望曾使我生活偽裝在之中,愛情拿起命運的聖諭也要我跪身接旨,我全然失去了童年外表的輕柔和內心的剛毅。我的生活好像是為了純粹性的悅目而演出的動作被搬上熒幕,而心靈卻成了從高空摔落的替身,就像一片完整的鏡子剎那間從高牆跌落,碎裂成觀眾眼裡的萬千世界。但是如果我的愛情果真像銀幕上那般真誠的淺薄,縱使自己為此而淚水盈眶,也要好好檢討一下自己是否正在演出一幕毫無意趣的悲情哭戲,再招來些莫名的感傷作繭自縛,自欺欺人。或許,早就應該明白,如果有一天我愛上了誰,極有可能得到的不是愛的回報。
面對現實,我知道剛才跌碎的淚花早已被陽光吮盡。我知道殘破的夢在虛無之火上熬炙,美麗的罌栗花飛落之後明艷的黑色會讓我心痛難忍。我向上帝控訴全無蹤影的夢跡。但是,透過黎明,我看見自己被放逐的背影追隨着世俗忙碌的腳步。此中,偽裝已使我蒙受陌生者的霉運,愛情卻也要趁火打劫,濃化我脈管中的流體。轉過拐角時,老鞋匠和他的兒子都還沒有上班,但是這卻使我有些許興奮,雖然我並無意去解讀幻想以及現實中中這些自然的或人造的景緻。
我知道我只需坦然接受這份特別的命運,然後把快樂和悲痛並化,靜享來自真我世界里的那種安寧。每一天,都能躺在知覺空白的高床上靜聽破曉,而後跑進課堂返回正常生活中莫名的安康。但是,白晝似乎已成為我生活中永存的咒語,我缺乏勇氣衝破這高貴的蒙難,我不曾有過的愛情像高高懸挂的太陽,正在炙烤我的靈魂。
不曾有過愛情。刺眼的陽光中,我看見記憶像一條毒龍自我的心空騰起,糾纏我思想的經緯。我不是我。我看見一隻靈魂正在滑離,我看見昨日的皮囊空虛地垂倒。我看見我——另一隻疲憊的靈魂正在梳理錯雜的經緯。
恍然,生活的表現形式變成苦澀、乏味的單調時,我會幻生一種空無,一種莫可名狀的痛感,而這正是生活給予我的狡詐的報復。自己有意無意細微而隱秘的微笑,一瞬間靈魂的隱現,僅僅是為剎那間唯美的靈光做出個完美的詮釋罷了。但是,就在這虛晃的一瞬,陽光溫暖着流雲,流雲帶我的眼神去你的心底神遊——在黃昏沉睡之前,我放慢步子,去海邊看你,才發現影影綽綽一座海市蜃樓正在遠逝。
此刻,站在深遠的藍色中,我仔細探聽來自現實世界的迴音——一種沉猛的敲擊,一種無賴的融化。就像頭頂這片荒涼的藍色突然劃出一絲絳紅,若隱若現,玩弄視力般戲虐我的聽覺。在這樣空曠而深不可測的瞬間回歸奇異而澄明的夢境,我無法移動自己的目光,無法靜止自己的耳膜,無法暫時屏住呼吸。透過薄薄的晨霧,隱隱發現我的回縮之處。晾衣架上還撐着一件破舊的灰衫。在生鏽泛紅的窗欄,我擱置左手的地方,我發現金屬帶着極大的悲痛,正在呼吸。這才感知到一滴滴歲月的淚痕從涼涼的鼻尖滑落——四十八小時的旅行,好像跋涉過生命旅途的十年、二十年。我明白,這窗欄也同我一樣,極力想擺脫呼吸,但是這極大的悲痛與生俱來,註定要在空氣中孤獨的渴望。
是啊,我曾在失眠時許下奢侈的願望,靈魂為我的愛情增添活力和生命時,願在這純粹的享受中永葆真誠。
但是,我沒有一次得到真正的愛情,這也成為我無法聚精會神於生活的原因之一(至少我自己現在這麼認為)。在這種感情的沉悶還未升華到病態之前,我也不曾想過放棄生活的信心。但是當我意識到這種東西如病魔般開始想要侵入我的心靈時,我所據守的靈魂一角開始晃動,就想來自深海的地震一樣,在心底掀起排山倒海般的巨浪,一次又一次衝擊我靈魂的岩壁。這時,我才發現黑夜比白晝更具有存在價值,幻想比現實意境更美。在這種第二存在狀態中,我開始相信有第二個存在於我之外之我。並且,在這種深度感知中,我清晰的認識到這並非是想入非非的精神病學案例。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愛情之浪拍擊產生的現實的迴音。這種非實在的音響卻提醒我:一方面,對你的真摯是先於愛情萌發於我的心底;另一方面,你是作為視覺性情人投入我的眼眸。我不願調換二者的前後順序。因為在擁有了對你深沉的感情之後,我才發覺從你身上所得的一種特殊的視覺享受,這種享受並不是泛泛而談的直覺感應,亦非一種簡單的視覺發現,而是一種直達心底的透視,一種靈光乍現的永久,一種黑色大理石內心的純粹。在這份純粹之中,你已經成為我的世界。為此,我感覺到散失多年的精神碎片開始粘結,我看見宇宙,看見日月星辰的運行。我看見春天灑落在綠毯上的溫馨。我看見我。
但是,當我意識到我的感情開始在我的世界深重瀰漫而在你的眼中漸散時,才發現這種動作性的悲劇會幻化成不可預測的沼澤,而我倏忽變成一位在沼澤邊徘徊尋路的陌客。在愛情潤養我的心靈時,在遇着外在事物的主觀愉悅得到客觀性的強化時,也意味着這時我認定的這種發自內心的莫大認同感的強化,並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影響或者改變我的心智。為此,在遭遇熱切盼望之後的冷漠時,我的幻想與黑夜一樣變得愈濃愈深。在幻想的國度,我把愛情理想轉化為一種切近而熟悉的東西時,能量之神也會饋贈我以舉足邁步的精力。從此,擁有理想之後的幻想,並非一種虛無的矯飾,而是從深度感知浮現出來的一種潛意識力量的存在,所以很少有人能拒絕幻想,它的存在是一種神性的,一種莫可名狀的偉大的潛伏。但是為生活、愛情而饒舌而胡言亂語而跌跌撞撞的前行之際,模糊的視力使我入墜夢境。我在失去原真的我。我需要一個小小的陽光空間來駐足,來調整步伐和視力。我要找回種在童年裡的玫瑰花和那些沿着河岸蔓延的春天。可是,成長為一個大人之後,誰還能找回童稚式的愛情和孤獨?那些簡單的透明的無知的愛情必然是萌發於孩子的心田成熟在大人的世界里,抑或被緊密的時間之網所俘虜。於是,對於愛情的嚮往正如甘甜之痛近乎情慾性的依戀。幸福的悲劇滋生出的隱痛正在開花結果。
在這種幸福的折磨中,那些深藏的回憶,細微地向我心地四處瀰漫,明暗之間,我實在很難把握住它們的方向。我只能感觸它們的行跡——一種無益於沉思和抗拒的隱痛。
倒是舍友眼神中一絲特別的神情提醒了我常常於無意識中泛起的那些記憶之所屬。他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種被近視所困惑的猶疑所隱現的自然而荒唐的怪癖,在迎面鋪灑的陽光中更加讓人捉摸不透。但是我依舊可以從記憶中似曾相識的另一座精神寓所找到你。大巴上馬達嗡嗡的叫個不停。煩亂。糾結。我知道你無法通過言辭獲得表達,可是你的背影似乎在告知一切——一種不知所措的自得,一種不期然而然的迴避。我不寄希望於這方面的推測,但是有很多非理性的衝動促使我的靈魂沉迷於此。關於你的存在價值和生理外觀或許對我並無實在的意義,我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魔入侵你靈魂的聖地。可是我回顧窗外的藍天時,猛然發現眼前兀立一座沉睡的山峰正在向另一側靜謐的峽谷傾斜。
我思想的窯窖里開始迴響起沉悶的聲響,好像卷帶着你那愁苦的表情。我滿懷期待的提起窖蓋。才發現這完全是一種錯覺——地窖中空懸着一束束陽光,一覽無餘的小小空間里,我看見你的身體和靈魂各行其是——我想遠遠的躲開,不再涉足這迷惑之域。但是,轉身時,我發覺就連這也成了一種妄然。我的靈魂完全被蠱惑,“墮落”在毫無生氣的陰暗角落渴盼愛情的陽光雨露。我看見自己困頓的步子在光滑的四壁掙扎。我知道失落了靈魂的心扉還浮有一層淡淡的藍。我預感到自己將在情感深處的黑暗道路上無所意識的茫然。愛情的黑洞正準備張開大口,吞噬我的生活,我的文字,我的永恆。
我無法澄清這種荒誕的深度感受,就像一個酒醉者無法開啟思維的閘門來找尋自己彼時的所在一樣。我懷疑自己是否正在進行他變,變成一尊別人無法感知的不透明大理石雕塑,在另一種維度中體驗生活。我不是我——我是我。我有自己的白晝和黑夜、太陽和星月,我興慶另一個我正在蘇醒,遠方的羽翅正在靠近。明凈的清泉正在凝凍。在一片單調的冰雪之白中,我看見自己孤獨地聳立,正在緩緩仰起頭顱。高高的天空除了天空……
在感情、知識、瑣碎的生活中,我找到了三個上帝——我之外之我。他們牽引我的靈魂走向三條岔道。分別的時候,他們都告誡我為了永恆和會見要時刻堅持前進。但是,我已然聽見岔道盡頭傳來的倒彩聲。這讓我想起阿萊小說中傻子的勝算。我只是生活小小的一卒。在命運之岸,我看見自己躬下身子正在視探。
我說,失落在黑夜之中,我擁有了宇宙,但是行走在匆忙的腳步之間,淺淺的小巷也會讓我迷茫,破敗的大廈也會讓我後退……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眼神,曾經讓我多少次眼淚盈眶。若把人類的意識定義為人類獨有的非實在性共同性別,我希望我的太陽告訴我:你會在另一個時代稱王;我的月亮告知我:你會在另一個時域偉大。在構成我生命中精神本質的白日夢裡,我有過的愛情——一種樹立了現實生活的深度意識的萌發。這種意識之後,情緒有時只作為我讀記憶的信仰而存在。在這種虔誠的信仰中,我的生活變得安靜。思想慢慢潛入自己意識情緒的方式也變得有別於眾人時,我依舊苦悶而無奈的前行,用自己的思維和文字描摹周遭的一切。這些日子,我偏執於一種不可理解的存在方式和表達方式,頹敗色調更難以表現春天,就像隱匿於幻想中的靈光難以觸摸一般,而這些,在自己的深度感知中好似在已存在。依舊記得,離開煙台前一天看到小樹林靜靜地沉睡在月光下,點點滴滴的光斑從樹葉間灑落,像連續的銀白色的雨。在開往南方的大巴上,我似乎聽見柔軟的雨聲滴落在樹兒的睡夢,我似乎聽見輕輕的風兒撫慰着海岸軟綿綿的石頭。又似乎,我走向噴泉,靠近噴泉的另一邊,你正在駐足凝眸。倏忽,一片巨大的寂靜從城市一角瀰漫開來——我已經輕柔地叫出了你的名字,再也無言。
毛姆在他的《人生的枷鎖》中寫道:
在他痛苦的羞態背後,在他的心靈深處,某種東西卻在逐漸向成,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個性。不過有時候也會讓他感到驚訝:他的行為舉止有時候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事後回想起來,也茫然如墜大海,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春天,一個適合愛情生長的季節,一個適合幻想的季節。然而當愛情在我心田瀰漫的同時卻在你眼前逐漸消逝。這樣短暫而美好的春天,我怎能不再一次懷着預先已有的失落感,把目光投向早已相逢的你。關於我們的友情。
我依舊是個患弱視症的孩子,站在陽台上極力目視遠天,希望看見雲兒輕輕投落在靜靜的河面……
春天,春天……
關於愛情“我依舊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請允許我在傳說到來的春天輕輕地吶喊:春天,春天……
春天,我們相忘吧 標籤:放牛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