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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錫,聆聽水的聲音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梁溪河漫筆

  江南迥異於漠北的根本元素,大概就是水了。鶯歌燕舞,小橋流水,閬苑仙葩,才子佳人,這是歷史留給江南的臉譜,一如崑曲與越劇,黃酒與花雕。白居易說,“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一幅多麽誘人的天上人間畫卷。很難想像,在大漠雄風,飛沙走石的漠北,會有這樣溫潤富麗的生活場景。當北宋飄搖南渡,趙構稱帝臨安之後,山外青山樓外樓的江南,逐漸成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地帶。長安凋敝,洛水寂寥,黃河文化的中心被江南的小橋流水,狀元佳人所替代。下西洋的三保太監和下江南的乾隆皇帝,在輕歌曼舞的江南水面上起航,展示着王朝的雍榮和傲慢。

  可是,無錫給我的最初印象,既不是水,亦不是吳娃嬌舞,而是一本書,一首曲。書是《圍城》,無錫大儒錢鍾書先生所著,我讀過無數遍,自忖“憂世傷生”的方鴻漸,大概亦如我輩,善良、優柔,卻又心憂天下。偏偏這位“鴻漸於陸”的方先生,又被錢鍾書先生安排到無錫出生,加上錢先生書中對無錫的描寫,讓沒有到過無錫的人認為,無錫的文人大概都是方鴻漸那樣善良,市民則如小爐匠那樣勤謹。曲呢,自然是《二泉映月》了,在二胡高亢與低徊的交替中,瞎子阿炳的歡樂與憂傷,如變化莫測的風雲,跌宕迤邐的流水,漫過琴弦,流進人心。龐培說,“阿炳音樂的真正主題是漢人的靈魂,是中國人的靈魂在音樂上的寫照”。“阿炳的音樂,彷彿飄蕩在農家屋頂上的柳絮,照亮了中國人心裏面荒寒的春天,也映現出陽光”。聽着阿炳的琴聲,讀着錢先生的小說,與方鴻漸、孫柔嘉神交既久,無錫,在我的心裡,就是這樣的一個所在。

  辛卯春末,有緣南行。乘火車,越江淮,合肥南京已過,無錫上海在望。有文事相約,在無錫下車,周遊把玩,一周有餘。耳聞目睹,所歷所行,徹底顛覆了腦海里靠“讀”和“聽”而形成的無錫印象,一個“東方小巴黎”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而對我顛覆尤烈,印象最深者,莫過於無錫之水。在無錫,聆聽水的聲音,凝眸水的態貌,裊娜靜盈之際,心智纖塵不染,明澈澄清。終於明白,阿炳的琴聲何以有如此的性靈,如此的光芒。

  在TAIX上,我問前來接站的詩人:無錫有錫嗎?

  什麽西xi?詩人顯然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懵懂地反問了一句。接着又說,我不知道。

  開車的大姐是本地人,接話說,有啊,梁溪河就是溪啊!

  這一次,輪到我懵懂了。我說,梁溪河是什麽錫啊?我說的是錫,金銀銅鐵錫的錫。

  車裡響起了笑聲。

  詩人接過梁溪河的話題,口若懸河地滔滔着她新寫的一首關於梁溪河的詩歌,手舞足蹈,意興賁張。沫飛唾舞之間,住所到了,車子戛然而止,詩人的興奮卻還在皮下擴張、洶湧,如間歇的火山裡奔突的熔岩。在雜亂的信息渦中,我漸漸明白:梁溪河是一條河,它既是一條流淌在詩人詩歌中的抽象的河流,也是一條現實的河流。它在無錫,具體狀況我並不明了。但從詩人激情地描述中,我知道它是一條讓詩人衝動、甚至返老還童、有了第二春感覺,並燃燒起詩人愛情之火的河流。它是吳王的西施,俄國人的伏特加,法國詩人夏特利亞心愛的公主瑪麗·斯圖亞特,納蘭性德的“雲林高士畫”,和湯顯祖“日暮花溪泛桃水,太湖西去有雙門”。它是讓年屆花甲的女詩人春心蕩漾的一溪春水。由於它,遠在首都的詩人放棄了首輔之地的繁華,甘願把心留在梁溪河;由於它,年邁的詩人有了青春、詩歌、和愛情的衝動;由於它,詩人的詩歌《梁溪河XX》據說在一個什麽詩會上,獲得了滿堂經久不衰的掌聲,並獲得了一部山地自行車的獎賞……

  午餐是簡約的。餐畢,詩人說,去看看梁溪河吧!我說去吧。於是,就見到了梁溪河。

  遠遠地,看見梁溪河的水是藍色的,寧靜的,寬闊的,雍容的,如同鋼琴上演奏的《藍色多瑙河》一樣舒緩、優雅。及至近前,河水的顏色由藍而清,若處子善睞的明眸,水汪汪地凝視着走到她身邊的遊客,脈脈含情,迎來送往。沿河邊行走,你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河,都能感到她一往情深的眼睛,在注視着你,容納着你。極目遠眺,清澈寧靜的河面,像一面碩大無朋的鏡子,倒映着兩岸秀頎挺拔的建築參差的影子;又像徐徐打開的斑斕的畫卷,畫面上的景象,一會兒是華麗而威嚴的樓堂館所,一會兒是岸邊的柳綠花紅,一會兒又是車來人往。下午五時左右,一艘長着你想象中的歷史面孔的大木船,沿着靜靜的河面由西向東,緩緩駛進這明麗的畫卷。河水擁擠着、推搡着,如調皮的孩子,從大船周邊四散跑開,拍擊着岸邊嶙峋的怪石,嘩嘩作響,如歡迎的掌聲,如歌吟的節拍。大船過後,掌聲驟歇,水面上粼粼的波紋漸趨平靜,夕陽的餘暉抹在河面上,如少女臉上飛起的紅暈,羞怯,迷人。

  如果說梁溪河水是西子的容顏,那麽梁溪河岸就是西子裊娜起伏的身段。河岸上一忽兒茂林修竹,其間廣設休閑運動之設施,諸如網球場,彎道,妙趣橫生的座位等等;一忽兒花紅柳綠,大片大片的花圃沿河岸鋪展起伏,群英薈萃,萬紫千紅,微風徐來,清香沁脾。行走在花叢小路上,看河水微漾,枝搖花顫,心旌也不由地蕩漾起來。

  在河邊走久了,慢慢就有了奇妙的幻覺。眼前的景象,讓你感覺時而進入了古樸渾然的清明上河圖;時而又回到了速度、高度加亮度的現代都市;時而浪漫洋氣如巴黎塞納河,時而又畫舫煙柳如東方秦淮河。時空交錯的感覺奇妙而又刺激。

  每走一段路,就會看到一塊影壁。影壁上是古色古香的詩詞歌賦,配以圖畫、篆刻等等,既有簡介梁溪河歷史,又有歷代騷客吟詠梁溪勝景的文字。每一個影壁都形態迥異,顏色古樸。仔細觀察,發現所有的影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在同樣的位置用同樣的文字,雕刻着同一句話:“自然·人文·水——風情梁溪河”。

  我在一個叫做“穿越歷史人文,回歸自然生態”的影壁前停下來,仔細欣賞。影壁的左側是一副雞血石顏色的浮雕,那是一個少女文靜秀麗的面龐側影,上面有篆刻的圖章“飲水思源”四個字。圖章下面,篆刻着老子的一句話:“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影壁右側與左側對稱,一樣的雞血石顏色的浮雕,不過浮雕的整體外觀是少女優美起伏的身材,右下角雕刻着飄逸的雲朵,與左上角的圖章交叉對稱。雲朵上面,是清代大詩人納蘭性德的《夢江南》,詩曰:“江南好,真個到梁溪。一幅雲林高士畫,數行泉石故人題。還似夢遊非。”正中的白色石壁上,除了主題“自然·人文·水——風情梁溪河”的文字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圖章,圖章上飄逸着雲紋,雲紋間隱約着道家的太極。圖章旁邊,是一段介紹梁溪河的文字。詞曰:“梁溪河又名梁清溪,是無錫最古老的自然河流,也是溝通城區水系、京杭大運河、五里湖、太湖的水利樞紐。歷史上即以‘凡歲澇,則是邑之水由溪泄入太湖;旱則湖水復自此溪回’著稱。據無錫歷代縣誌記載,早在漢代便有梁溪。南朝梁代大同年間,對其進行了大規模的疏浚和拓寬,自此,這條古溪便被正式命名為‘梁溪’。梁溪源出惠山,至西水墩與環城河分流,經蠡橋、小渲、大渲,流入五里湖和太湖。”

  碑文的說法與無錫民間傳說略有出入。在民間傳說中,梁溪河的得名,源於“舉案齊眉”的孟光梁鴻夫婦。梁鴻是東漢初年陝西扶風人,因作《五噫歌》而名垂文史。我問同游的詩人是否知道《五噫歌》,答曰不清楚。又問梁鴻,答曰知道,並隨口說出了“舉案齊眉”的典故。

  梁鴻作《五噫歌》得罪權貴,被東漢章帝全國通緝。於是,他帶着妻子孟光,先齊魯,后吳越,到處逃命。后依吳地名士皋伯通,居廊下小屋內,為人傭工舂米。每天勞動而歸,孟光把做好的飯菜放在盤裡,雙手舉到齊眉那樣的高度,送到梁鴻面前,以示敬愛。這就是歷史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故事。無錫歷代史籍,傳稱梁鴻隱居在無錫鴻隱堂。不久,梁鴻病死,傳說葬在無錫鐵山,鐵山因此而改名鴻山。梁溪河原名清溪河,也因梁鴻而改名梁溪河。

  這段民間傳說的可信度,固然值得推敲,但由此折射出的無錫民間對於古樸民風的傳承和景仰,令人感動。詩人告訴我她的經驗——在別的城市問路,你問三個人,有一個人回答你已經是很不錯了。在無錫問路,你問一個人,往往會有三個人停下來,告訴你該怎樣走。我對詩人的說法存疑,心想,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梁溪河上的橋樑很多,有的飛鴻凌波,有的如滿月映河,有的古樸典雅,有的時髦現代。不知不覺間,我們不知道走過了幾座橋,迷失了回去的路。這時,暮色四合,燈影迷離。我們辨別著口音,問一個在河邊慢跑的本地人,到隱秀苑怎麽走?他停下來,仔細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指着我們身後遠處的一座橋說:“你們走過了,往回走,上那座橋,就能看見隱秀苑了”。詩人說,我們不想退回去了,往前面,可以走到嗎?這時,又有兩個散步的婦女圍過來,說能走到,接着就詳細地給詩人比劃着說該怎樣走。我看着這三位認真的熱心人,不由得在心裡說,還真是“一個人問路,三個人給你說”啊!這時,夜風起了,岸邊的蘆葦窸窸窣窣,河水似乎也有了聲響,如詩如夢。我忽然想起先前看過的影壁上老子的話:“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難道不是梁溪河的靈魂,無錫的品德嗎?不是瞎子阿炳音樂的靈魂嗎?不是錢鍾書的本色、王選的本色嗎?不是當年不畏閹黨淫威,為天下立言,欲柱長天的顧憲成、高攀龍等東林黨人的本色嗎?像水一樣博大、寬厚、仁慈、恆韌,“利萬物而不爭”,這是老子眼裡最大的善——“上善”,所以老子說它“故幾於道”,接近於老子哲學里天地萬物的核心和母體。而梁溪河,不正是“幾於道”的“上善”嗎?這樣想着的時候,不覺已走上大橋,隱秀苑參差的高樓已在眼前。回頭望河,夜色下的梁溪河風情萬種,楚楚動人。點點粼光反射着燈光,如一眨一眨的眼睛,蘊含著無限的語言;又如此處無聲的喁喁低語,訴說著河流心事,河流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