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院幽然
經常自喻是一枝桑榆,喜歡借景。這不,在日日朗朗的童子誦讀之餘,經常去窺探一牆之隔的別人之院。
院落不大,但相當井然,四合院的布局,只是用一高亭取代了照壁的位置,亭子南面是一分地的半月池,有二折欄橋,假山拱圍,雜樹參差,小徑如篆。雖然絕沒有深得中國古典園林的真諦,但也能雅俗共賞。上溯三十年紛紜風雨,也足以嘆世事艱澀,人情興頹。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大躍進的熱情里,鄉政府決定拆“人道”“首鏡”的老房子來蓋大禮堂和敬老院。“人道”“首鏡”原來是望族,攀上皇親國戚,有一方紫檀桌可以佐證,可惜他們的後代心甘情願換錢了,大革命時期,陳雲危難,曾躲匿於一楠木匾后脫身。現在大禮堂蕩然無存,而敬老院被一個深諳中國傳統文化的台商看中,掘池築亭,修葺填補,放明清青花瓷,成為他開服裝廠的別業。后遇危機,一併賣與本鎮動遷暴發戶,再次被鼓掏,飾雙喜五福九龍,承包給一個開飯店的人,因經營不善,半開半啟,倒成全了我游院的雅心。
那些樟樹張開彌大的青色華蓋,伸出萬般虯枝攬盡最高的陽光雨露,得意地高唱霓裳羽衣曲。而梨樹總能穿越它們的疏漏,偷偷高興,就綻出楚楚有致的花蕾來,簇簇雖不着深色,但也是格外動人,沒有人知道它們精心醞釀三弄之韻,殘忍的主人竟然常截斷它們不老實的臂膊,仔細看它們傷心處,木紋俊朗細緻赤褐,我也知道它們有鮮明的個性了。最恬然的是油油的冬青叢,圍着一段段崎嶇卵石路或斑駁石岸十面埋伏起來,子夜裡攔住那些原本恣肆來偷魚的野貓,水沼是全院最袒露的一塊地方,每一春的新暖它們最早知道和傳閱。最叫絕的是台階前那幾干永遠巋然不動的銀杏樹,沒有人見他們怎麼發芽,怎麼長大,怎麼就結出讓鳥兒垂涎的白果,在深秋的一場大風裡,在不經意中鋪一地的黃金甲,演繹一幕轟轟烈烈的大戲。
你在聚精凝目時,忽然有幾點鳥影掠過你的頭頂,無需去尋找它們隱逸在哪一片的繁葉深處。白頭翁喜歡相互競唱,嘹亮而清麗,時而短促時而宛轉,不知道是怎麼樣饒舌的,彷彿是一群早上剛見面的村姑,敦親睦鄰間打情罵俏,可能為著昨夜餐風飲露的迷離,或者在一個柏樹頂上的驚嚇,百辯無停,爭個分明。麻雀們相互謙讓,嘻嘻扭扭,為的是點點在朝露里墜落在台階外的香樟黑果子。突然的一陣嘰嘰喳喳,那一定是發現了我放在石板凳上的半把香瓜子,你們有大的喙嗎,我願意一粒一粒為你們剝開,拗斷,只要你們把我當作好人。在牆根倚牆的鳳尾竹里,有灰背而白翼的一種小隱鳥,素服沉默,只有陽光灑落滿竹縫深處,在斑駁白牆上寫意出一幅痩竹枯石苦圖時,才有靈動的瑩瑩點染,那是它們在倏然轉動小小的頭顱,看看有沒有寒蟲爬上長長的竹箬,發出一聲聲細切的“戚戚”喚聲,猶如黛玉在瀟湘里最後的愁腸,但它們是喜悅的。
兀坐石欄,不敢面對對面參佛的太湖石,禪意盡頭,是鳥銜青綠來披頂,雪化清泉作印痕,哪敢看經閱章,拊掌為揖,卻驚了首尾相銜的錦鯉魚,三三兩兩不能相貫了,小的轉身偎依藻影,大的慢慢沉入池底,那些紅影的鰭背竟逶迤散去了,不能見水的點點波紋,久久尋尋覓覓,終見它們簇擁在太湖石底最深最隱逸的折褶罅隙里,那是另外的一種禪意,屬於妙法蓮花類的。有時一葉楓楊從牆外飄然而拂池上,如輕快船子穿行馳騁,碰着石腰了,竟然不再掉頭,歸於肅靜。一日荏苒后,你無處可再尋葉蹤,不知道在子夜月光的清白情節里發生多少的至深般若,輪迴三世。
不能在這樣的無幔亭子中央你酣酒罵世俗的,那些肉腐魚腥只能在酒肆里排場。你可以捂一黃泥壺,放些許薄荷或者大麥,不去問鼎陸羽的茶品,也無需估價茗道,就脫身那些繁雜而無緒的功名利祿,在一個浮躁溽心的午後,靜靜躲入這一片清涼世界,拍拍沾滿風塵的褲腿,偎在一根朝南的柱子上,在亭沿石上伸直你所有的肢節,忘卻你所有的苦辛,不去想所有的人,慢慢看飛檐在日影里長短,聽風吟唱自然的遠近,淡定入眠。在這周遭的矚目里你不是一個隨心所欲的商人,買不到風景一草一木的感悟,也不是一個文人,不必要錦繡文字的鋪陳渲染,也不是一個畫家想用丹青繪出遠近高低參差的比例,更不是一個粗俗園丁的無妄修剪。
揚州的個園,傳說很怡人,當你摩肩接踵穿越層層假山後聽到的是陣陣喧囂,你會失卻傾慕。當你經過超越武侯建制的院門,見到花溪百頃碧波千株川楠萬桿竹林合抱深處的三間唐式茅屋時,你還會迎誦“大庇天下寒士”聖句?更讓人在蘇州西園金碧輝煌的五百羅漢堂前怎麼能聽取禪聲寂寞深隱。有人竟然找到了桃花源的原版地形,恨不得馬上移植五柳更是可笑。板橋路過一村巷茅舍曾道“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那才是一種契合,一種釋然的心靈和草木葳蕤,階石平仄,池沼清冽,檐瓦斑駁的悄愴對話。
倘若我離去,院子會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