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居籬園
結婚最初的日子裡,我和丈夫一家暫住籬園。籬園地處聯峰山西南坡,正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我說隱居籬園,就是說除了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種用度得去山下購買外,我們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給我帶來了莫大的樂趣。
日里夜裡夢着籬園,對她的牽挂成了我最大的思緒。為了避免這種思緒對我的折磨,我把它述諸筆端。
我先從春天說起吧。
春天是萬物更新的季節。這規律在籬園被體現無遺。山陽面的小草破土而出,馬蘭花自睡夢中蘇醒。籬園後面的山坡上,開滿了蒲公英,一片片黃色的花朵點綴在嫩綠的草地上象人工鋪墊的地毯。那些樹們,也都開始了更換新裝。松樹四季常青,但到了春天,沐浴了春光雨露,變得更加容姿煥發了,酸棗樹的鵝黃的嫩芽在長而尖的毛刺的間隙中逐漸長大,慢慢張開葉子,別的樹也不甘落後,楊樹、槐樹、橡樹、柳樹、榆樹等等,都被染綠了,但它們綠得不同,嬌嫩的是楊樹,泛着土黃的是橡樹,榆樹的綠色比較深。從籬園看整個山,似乎只有在春天,才能分辨出各個樹種的分佈。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籬園的葡萄要從土裡翻出來,綁在架上,還要重整土地,引山下池塘里的水來灌溉。南面的菜園也要挖掘,打壠整畦,種上黃爪、西紅柿、茄子、豆角什麼的。十幾長架的葡萄都上了架,吐出綠葉,青菜長得有腳脖那麼高。空氣是那麼清新,土地的氣息是那麼芬芳,葡萄、青菜以及野菜小草長得那麼勤奮,這一切真是叫人高興,所有的人心裡都充塞着嚮往和希翼。
槐樹長出了花骨朵,在某個不經意的早晨,開得漫山遍野,香氣便溢滿了整個籬園。香甜的氣息吸引了養蜂人,養蜂人每年都要光顧這片槐樹林。不久,雪白的槐樹花便從樹上落到地上,樹枝上開始忙碌着結出豆莢。落到地上槐樹花像雪一樣鋪滿了籬園及籬園周圍的山坡。鋪滿了玫瑰花瓣的小徑是天上的仙境,但鋪滿了洋槐花的小路和庭院卻是人間的福地。花無貴賤,區別只是人類定的。走在花的香雪海,感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每年春夏之交,籬園都會吸引許多學美術的學生,他們的笑臉充滿了青春和活力,走了幾批,又來了幾批,他們都選擇籬園入畫,籬園在他們的畫中,更像夢幻中的天堂,世外的樂園。
所有成長的着的生命經過春的滋潤,在夏季更加茂盛。巨大的樹冠遮住了山坡,只留下一點點的空隙,透出光影在草地上跳躍着。夏天是多雨的季節,在炎熱的晌午過後,暴風雨就要來臨了。那些不速的雲團,假如不暴出雷聲,它們是不易被察覺的。因為山坡面南背北,雲團多數自北而來,北邊的山上長着茂密的樹林,所以很難發覺,等到它到了頭頂,才知道暴風雨要來了。馬上,雷聲、閃電隨之而來,大風毫不客氣地推門而入,山坡與氣勢洶洶的雲團彷彿形成一個夾角,叫人聯想起惡魔的巨口,彷彿要將籬園吞沒了。緊接着,雨來了,偶爾還夾雜着冰雹,下得昏天黑地,籬園在風雨中飄曳。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從高處向低處彙集。通往山下的小路上,一大股水流洶湧地往山下奔騰。不消一刻鐘,傍晚的霞光從烏雲的空隙射出,慢慢擴大,露出如洗的天空,雨也小了,淅淅瀝瀝,而後慢慢就停了。大雨過後的籬園一片清新,樹榦的顏色變深了,在樹榦的襯托和大雨的沖刷下,樹葉呈現出可人的綠。雷雨的時間雖然短暫,但雨量非常充沛。通向山下的小路被沖得溝溝壑壑的,但有樹根擁抱的土地,溝壑往往繞道而行,那樹根看起來那麼乾枯,但它上面的樹冠卻茂盛蔥籠,樹根保護了土壤,而土壤反過來又給樹木提供了生機。
雷雨過後,各種各樣的蘑菇長出來,這其中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這就靠有經驗的人來指點了。二姐就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她知道哪裡的蘑菇最多,什麼樣的蘑菇最好,我們一起去,她已經采了半袋,而我手中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個。一路行來,偶爾有野兔穿行而過,有鳥雀受驚乍翅而飛,只有盤踞在草叢中與石塊上的蛇無動於衷,擺出一幅客勿擾主的樣子,我們只好繞道而行。採回來的蘑菇有白蘑、香蘑和松蘑等,白蘑肉質白嫩,可以炸醬;松蘑得有水燙,不然松油味太重;香蘑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晒乾了,放在肉里燉,味道最好。過去生活不算富裕的時候,當地人都采了晒乾,等到過年就拿到集市上去賣,現在純粹是吃個新鮮。山上還生長着許多野生的黃花菜,采來用水燙一下炒雞蛋吃,味道最鮮,比晒乾的還要好,采黃花菜的時候,含苞待放的最好,開罷了就不好吃了。
這時園裡的蔬菜也開始收穫了黃瓜、豆角結了滿架;西紅柿也紅了,開始紅一個,紡線嗡嗡就嘗一個,後來紅得多了,紡線嗡嗡吃不過來了,連人也吃不過來了;茄子和辣椒也多得數不勝數。靠北的牆角種的是一片地的白玉瓜,那是年前買回來的白玉瓜種子,婆婆把它撒在牆角,沒想到都長了出來,結出的瓜象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一樣逗人喜愛。這些蔬菜就是有十幾個客人小住的時候,也是吃不完的,每逢山下有人來,甚至是路過的,婆婆都要摘一些讓他們拿去吃,從沒想到過拿出去賣。這時成片的葡萄也開始成熟,當成串的葡萄染着白霜,一串一串地掛在架上的時候,我們都不知該怎樣處置它們了。因為人手有限,賣掉的只是一小部分,其餘的便開始送人,每個親戚朋友都有一份,賣不掉送不走的,就成了鳥雀與昆蟲是的食物。在籬園,鳥雀是我們的近鄰,昆蟲是我們的房客,讓它來分享我們的勞動果實並不可惜。
離開籬園以後,雖然市面上蔬菜水果更加繁多,但總得付錢購買,而且還得為是否污染憂心,此時想起籬園便覺得籬園裡那些蔬菜更加可口,那些水果更加香甜。
夏末,那些樹和草長得那麼綠,那麼茂盛,茂盛地讓人害怕看見他們即將枯萎,如同人的容顏,總有衰老的時候。秋天果真要來了。想到秋天的來臨,就使人衝動地想到假如能留住這些綠色多好。其實,聯峰山的秋天完全不必這麼傷感,你看,那些被五顏六色裝扮的山頭,有紅色、黃色、綠色、棕色,那是成熟的顏色成熟的風韻,那是任何一位繪畫大師都難以調和勾畫的。秋天自有它的魅力所在,領略了這些魅力,你就免除了時光流逝,青春不復的秋愁,慢慢喜歡上了這忙碌而充實的季節。山下的村莊開始收穫玉米大豆,一向清靜的籬園,每天都有人歇息聊天。天氣變得很涼爽,天空清徹而又高遠,松樹以它一成不變的綠坦然自若地迎接每一個季節的更替。橡樹的橡子落了一地。草叢中偶爾還能找到某種叫不出名來的美麗的鳥的羽毛。
在北方,春天與秋天是短暫的過客,夏天和冬天才是這裡的常客。秋天的腳步匆匆而過,隨之而來的就是冬天了。
冬天就像一個冷酷的不速之客,當樹上的葉子還沒有完全墜落,草叢中還泛着深綠的時候,它就突然而來。一切都改變了。天氣隨着霜降而變得更加寒冷,但較之山下海邊,卻要溫和一些,因為高大向陽的山坡阻擋了寒流前進的步伐。
婆婆和公公在籬園牆外的井邊空地上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上紅薯。初冬正是收穫紅薯的時候。婆婆和三姐把紅薯從地里出來刨出來,我和孩子們一筐一筐地把它挎上來,堆在當院,居然不少。紅薯可能受到山泉的滋潤,異常甘甜,比之我小時候吃到的和離開籬園吃到的都要香甜,總是吃不夠。
十一月我生下我的兒子,在屋裡足足呆了一月,孩子睡着的空隙,我總愛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向外張望。窗前有幾棵高大的槐樹,樹葉經過秋風的掃蕩,早已所剩無幾,只有幾隻不怕冷的麻雀,一會兒在枝頭跳躍,一會兒在枯黃的衰草中尋覓草籽。樹葉的脫落,倒開拓了視野,能看到很遠以外的村莊,還能看見遠方天地交接處一抹灰白的寒光,那便是大海了。足不出戶地過了一個月後,便是深冬了。第一次踏出室外,便遇上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剛下過雪的世界異常寒冷,但一點也不令人厭煩,因為雪后的世界令人耳目一新。東面的山峰,一夜之間銀妝素裹,皚皚的白雪在陽光的照耀下越發潔白傲人了。雪天自有雪天的樂趣,我想起了去年的一場雪。
那場雪下得很大,風猛烈地刮著,偶爾開下門出去,馬上又跑回來。這樣的天氣,圍坐在火炕上看看電視,玩玩牌是很愜意的。可不知誰提議去套兔子,沒想竟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和響應,我也坐不住了,和他們一起出了門。那時大黃還在守院,也牽了它去。剛出去時,雪很大,風颳得人站立不穩,成片成片的雪被風裹着擊到人的皮膚上,又冷又痛,叫人睜不開眼睛,寸步難行。天是那麼寒冷,道是那麼難走,後悔得只想回去。進山以後,因了群山的環抱,風不那麼刺骨了,人也就不那麼冷了。套免子自然是不能走大路的,越偏僻越清冷越好,然而越是僻靜冷清的地方,越有好景色,何況這是在雪天。在雪的映襯下,一切都充滿了詩情畫意,隨着人的爬坡下嶺,風景無時不在變化,就像打開的專門描繪雪景的一頁頁水墨畫冊,叫你總是看不夠。這和沿觀光線路遊覽景點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大黃一直跑在前面,一會兒竄得無影無蹤,一會兒又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我們走了很久,連兔子的影子都沒看見,偶爾還能看見人的腳印和比大黃更大一些的狗的爪印,有人捷足先登了。他們是在行的獵手他們能準確地知道兔子經常出沒的地方,在那裡下上兔套,每每收穫頗豐。我們不是行家裡手,結果只好是圍坐在火爐邊烤兔肉吃成了泡影。雖然兔子沒有套成,但大家回來時都是興高采烈的。雪依舊下着,風依舊刮著,但我們不覺得冷,大聲地講着這次出獵的種種趣事,互相取笑着被雪滑倒時的滑稽相。
一年過去了,風雪又如期而至,但是今年的雪花已不是去年的雪花了。孩子們在當院堆起了大雪人,雪人那臃腫的身形和高高翹起的長長的紅鼻子把我逗樂了。
我知道,季節和生命的又一個輪迴到了,冬天過去,春天還會遠嗎?
昆蟲和雜草的樂園
籬園在初建的時候,修建了一排廠房,後來因為設想有所改變動,就棄置未用,光壘了四壁,沒有加頂。那座年久未用的廠房的水泥地面,經太陽的暴晒,一片片脫落,那些去年遺落的草籽,菜籽,經過一冬的睡眠,一春的發育,過了初夏,就從那石縫間,水泥的裂縫裡,脫落的水泥片的下面,發朽了的玉米秸、豆秸的上面,蓬蓬勃勃地長了起來。我不是植物學家,所以我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知其中一些常見的,比如雲英菜、灰頭菜、萵苣、蒲公英、爬山虎、牽牛花等等。雲英菜長得比野外粗壯的多,肥大的葉子伸展在陽光下,從上到下結滿了細小的種籽,灰頭菜頂點是灰色的,中間呈紫色,攢足了力氣向天空穿;蒲公英開着黃色的花,花謝了以後,種子就象小傘一樣,在籬園上空隨風飄舞;爬山虎藉助牆壁向四處胡亂地伸展……還有各種各樣的草,粗葉的,細葉的、趴着的、立着的,發出淡淡的青草的香氣。這些植物雖然養料不足,又缺少水份,但他們卻擁有驚人的生命力,幾近瘋狂地生長着,我彷彿聽到它們生長中快樂的歌聲。隨着植物的生長,又為那些昆蟲們建造了樂園。蜘蛛和螞蟻是樂園中的大家族。蜘蛛有大的、小的、扁圓的、細長的、褐色的、紅色的;還有那些螞蟻,有的個頭很大,長着苗條的身形,匆忙地搬運它們的卵,有的還長着翅膀,飛來飛去,也有的很小,小的幾乎看不到;另外還有喇喇蛄、蟋蟀、螳螂、蜢蚱、錢串子,還有可怕的蜈蚣。草心裡、菜葉上長着肉蟲子,它們的上空飛着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蛾子和蝴蝶,晴蜓像直升飛機似的隨起隨落。另外還少不了那些討厭的蒼蠅和蚊子。
這些植物和昆蟲在自己的樂園中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生長着、繁殖着,但他們恰恰就要失去這片樂土了,因為雜草遍地、蟲蚊太多並不是人所喜歡的,我們必須得剷除雜草,撥掉粗壯的雲英和高挑的灰頭菜。在除草的時候,我們搗毀了蟻窩,使得螞蟻匆忙搬家,我們也弄破了蜘蛛的網,驚得蜘蛛四處逃散。蟋蟀停止了歌唱,螳螂停止了悠閑的舞步,不知向何處逃命。草鋤乾淨了,這排廠房又乾淨又寂靜,沒有生命的乾淨和寂靜。但我們都明白,凈和靜都不會維持太久,這很快又會變成一個雜草和昆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