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埋在後山八年了,我掛了七年山。每年清明節,我都會點燃兩根煙,一根銜在自己嘴裡,一根放在父親墳上,然後坐下來獨自傷懷。今年同樣如此。爸,對不起,今年我又騙了您。前年、去年我不是在您墳前許了願嗎?說是在清明節前為您整理墓容。二年過去,清明又到了,可墓上依舊細竹叢生、棕樹雙立、枯枝敗葉滿目瘡痍。也許是兒子太懶散,也許我存在着太多的疑慮,至此遲遲不敢動手。如果您地下有知,就請您理解兒子的一片苦心吧。
跪在地上是您的兒子,埋在地下是我的父親。兩個生命最親近的人,卻站在陰陽兩界,訴說著天底下最悲痛的別情。不了情,這種綿綿愁恨的懷念,只能到我壽終正寢時方能休止啊!爸爸。
跪在墓旁,點燃三柱紫黃的長香,點燃一支通紅的蠟燭,再點燃三片紙錢。我的眼淚象清明節的雨。
黃昏的風,帶着絲絲的雨,悄悄地下着。朦朦的雨霧,似天下人同一時刻的心情。煙似流亡的魂,燭如垂淚的人。望着忽聚忽散的煙,看着濺着火花的燭,父親的身影,如同水桐樹上飄落的白花……
我七歲那年,父親因公炸斷右手五個指頭,鮮血染紅了黃色的床單。他沒有暈過去,只是哭着對同事說:我的五個崽女以後怎麼辦?〈可在爸住院期間,剛滿2歲的妹妹因急性腸炎,夭折了。禍不單行,父親幾次昏死在醫院。》
父親殘了,但他沒有頹喪下去,象一頭黃牛默默地勞作,把我們一個一個送進學校,一直送到我們不想讀書為止。
母親常說:細伢子的字,是他父親一個一個捉進肚裡的。
那時,父親是我世上最恨的人。他逼着我寫作文,一個小學生能寫什麼?再說,那個時期還是階段鬥爭為綱。記得小學一年級,第一節課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以後大部分就是毛主席語錄。為了應付父親,只好把毛主席的語錄連成一篇文章。父親笑了,我不懂他為什麼會笑。到了四五年級,這種辦法行不通了,只好千方百計的躲着父親。父親的手段夠狠毒的,有一次,為一篇作文居然用縫衣針,把我的右耳朵扎穿了。父親每天要上晚班,但從來沒有改變對我的要求。不管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冰凍的三九,都會在凌晨把我叫醒,坐在他面前,念完他交待的作文。高考由於我嚴重偏科,落榜了。父親沒有罵我,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得到消息,說益陽招收藝術生。於是,那天還沒亮就帶着我直奔益陽,可學校負責人說:不收文科生。父親象泄氣的皮球,蹲在沅江,偷偷的飲淚。
“細伢子,你學文不成,就學醫吧!”他二話沒說,變賣家裡值錢的東西,把我送進了衛校。
父親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得了肺癌。我為他作了三次化療,他忍着化療的負作用和鑽骨的疼愛,總是對我說:沒關係,你不要緊張,好好去工作吧。
母親也常說:你爸爸,從來沒有呻吟過,更沒有麻煩過她。
可父親一天天瘦下去,灰暗尖削的臉和皮包的胸廓,如一幅人體標本掛在我們面前。我們只能偷偷地垂淚。02年老歷4月14下午,母親在電話里說:你爸,痛得很厲害。我心急如焚的帶着妻子趕回家。父親全身濕漉漉的,冒出騰騰的熱氣。我哭了,這分明是父親的限期之日。為了減輕父親臨終時的痛楚,我給了止痛鎮靜的針,妻子也為他建起了靜脈通道。父親用殘跡的右手,無力的搖着,無力地說:“你們站開些,會傳染的。”說完口裡,源源不斷地冒着白色的泡沫。
我嗚咽着:“爸,你就把痰吐到我手裡吧。”我伸出了雙手。
父親艱難地搖搖頭,四肢痙攣幾下,心跳就這樣永遠停止了跳動。
我像一座遇水的泥塑,垮了下來。以後幾天,我沒有哭、沒有淚,只有跪。
父愛如山,我報之一跪。我還能報答什麼?報答什麼?
杜牧在清明節寫下“……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我不知道他是對誰的懷念?但此恨綿長,唯有借酒消愁。與誰對飲?穿越時空千年,我來對飲吧。
鷓鴣天:清明
歲歲清明花落枝,綿綿細雨織愁思。陰陽兩界難通語,悔恨當年不識錐。紅燭淚,紙錢飛。一聲一句化香灰,墳前跪下傷心子,寸草塋旁風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