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頭”死了,何時死的,沒人知道。他侄媳給他送飯的時候,見他早已僵硬在地窖里,赤裸着身子。
明頭的喪事辦的很潦草,第二天就草草火花了,因為太多的喪事費用沒人承擔,就算這兩天的喪事費用還是村委會出的,出殯那天也沒有太多的鄰居幫忙,大多都站在旁邊看。
明頭是光棍,也是村裡的婦女嚇唬孩子用的名詞,只要摟孩子睡覺,孩子不聽話,大人就會說:再不睡,讓明頭把你背走。孩子肯定乖乖的藏進被窩,比狼來了還管用。
聽老人家說,明頭小的時候並不是沒有頭髮,是他家有歷代遺傳病,也不知道是啥病,反正得到這病就會掉光身上的毛髮。我後來猜想,這病大概就是所謂的“麻風”。明頭十幾歲的時候才得這病,不僅明頭掉光了頭髮,還讓明頭一輩子孤苦,沒有娶妻,沒有子嗣。
在我的印象里,明頭還算是村上勤苦的人,性格也開朗,見了誰都會打聲招呼,特別是見了小孩,總逗個沒完。大概是明頭沒有孩子,稀罕人家的小孩,可村上的婦女抱着孩子,誰都不願意跟明頭搭訕,怕把這要命的病傳染給自家的孩子,明頭可不往心裡去,見了小孩仍舊逗個沒完。那時候,明頭在村東的指定石坑開石,一日三餐,自然不成問題,還會稍有點積蓄。我每天早上吃了飯,坐在自家的大門口玩耍,見明頭推着木車,車上裝着開石的工具,嘴裡哼着自己才會聽懂的歌謠,樂呵呵的從我家門口路過,每天也少不了逗我幾句。
明頭一生的改變,是從他弟妹反悔開始的。
明頭有個弟弟,弟弟有兩個兒子。在農村沒有成家,沒有養老的孩子,這擔子自然就落在弟兄的子女身上。弟妹按照農村的習俗,自然也沒反對將一個兒子過繼給明頭,以備他養老。從此,明頭再從我家門前經過的時候,木車上多了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孩,每天明頭來回推着他,嘴裡仍舊哼着自己才會聽懂的歌謠,只不過那歌謠的曲調明顯歡快了許多。
時間不長,那男孩說跟大爺住在一起悶的厲害,沒人陪他玩,想爹娘了。明頭沒有辦法,為了兒子只好把家搬到了弟弟家,包括自己的糧食,積蓄,還有一切家什。不幾天的樣子,就見明頭的弟妹在街上來了一場罵街表演,弟妹說,她這大伯哥不成器,自己沒有媳婦,便對自己起了歹心,要跟明頭一刀兩斷。明頭被弟妹趕出了家,仍舊回自己的小土房過日子,沒了家什,沒了積蓄,沒了糧食,沒了土地。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正好農村麥收,家家都忙的要命,明頭每天都在村頭坐着,低着頭,跟誰也不打招呼,跟他說話他也不理,不停的卷着煙,大口大口的吐着霧。中午人家都回家吃飯了,明頭還在那坐着,頭皮被火辣辣的太陽垂直曬着,冒出的汗遠望去就像是頭皮上塗了一層油,錚亮錚亮。明頭始終沒為自己辯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鄰居們都不清楚。從此也再不見明頭推着木車,哼着歌謠從我家門前路過。
不工作的明頭沒了生活來源,村頭菜田裡的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少一些,地里的玉米快成熟的時候每天都會丟掉幾個,鄰居們說有人見到是明頭做的案,鄰居們也沒人去向明頭討要個說法。冬天地里沒了莊稼,明頭實在餓的不行,於是挨家挨戶的串門,向鄰居們討一些,每次見到明頭站在我家大門口的時候,我總是跑着去廚房拿一些新鮮的飯菜給明頭,明頭只是沖我憨憨的笑笑,也不逗我,那時候的明頭已經很少開口,更別說再去逗村裡的孩子。
有一年的雨季來的早,雨勢也特別大,明頭的小土房經久失修,終於抵擋不住風雨侵襲,倒在了雨泥里。天晴之後,鄰居們見明頭還活着,鄰居們要幫忙,重修小草房,被明頭強硬的拒絕了,大概明天害怕再欠下鄰居們的親情債吧。那天見明頭在土房的地基上努力的挖着,頭頂上的汗沒了頭髮的阻擋,往下流的特別順暢,明頭的頭跟泡在水裡一樣,很快就被明頭挖了一個特大的洞,自己正好能躺在裡面,從此這洞成了明頭的“房”跟“床”。
那一年地里的黃煙長勢特別好,地里的煙葉快到掰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的被偷,這時有人懷疑肯定又是明頭做的案,反映到村委會,村支書硬着頭皮找到明頭,問鄰居的煙葉是不是他做的案。很久不說話,從來不發火的明頭破口大罵,一直把村支書罵到街上,對着在場看熱鬧的鄰居問,你們這少了怨我,那丟了怨我,你們老婆的肚子大了咋都不怨我?這名言一直被鄰居們傳唱着,現在一提到明頭,自然會把他這名言搬出來,說著說著都會哈哈大笑。
這麼多年,明頭一直這樣孤苦的過着日子,餓了討點吃,病了不去拿葯。許多年前弟妹許給自己的兒子也已經成家了,那侄媳還算是懂事的孩子,每聽到鄰居們跟自己講明頭的事,眼角都會含着淚,不顧婆婆的反對,有時候自作主張給明頭送點吃的,明頭也就欣然接受,只要不見到明頭到鄰居家討飯吃,那肯定就是懂事的侄媳偷偷給自己送飯了。
明頭死了,何時死的,沒人知道,治喪委員會只好把侄媳發現他的那天當做了死亡日期,村委會墊付了喪事的所有費用。出殯那天明頭的弟妹哭的傷心欲絕,鄰居們都撇着嘴,嘴角掛着一絲絲的笑,那笑大概是冷笑吧!侄媳卻沒有哭,只是輕輕的掉了幾滴淚,大概侄媳的心裡在笑,在為她的大爺高興,終於可以得到解脫,去西方極樂,再不必受這清苦,不必看一些人的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