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境
古街,茶肆,淡雲,輕風。
我握着口琴,和着初夏清綠的花陰四處張望。我聽見身後一個空靈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阿文,跟媽媽走吧,媽媽教你吹口琴好不好,你好好學吹口琴好不好……
我猛地回頭,看到媽媽在古街的盡頭,她笑容的清新味道伴着微風,灑在空氣中。
我向媽媽奔去,跌倒,磕破膝蓋也仍舊不停滯,當我快要拉到她的手時,腳下突然踩空,口琴和身體都墜向萬丈深淵……
二、初識
初夏的風乾乾淨凈,一如每天早上等在我家巷口的你,陽光帥氣,笑起來有好看的牙齒。我走過去的時候,你接過我的書包,俯身凝望我的眼睛,然後用你會彈鋼琴的、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掃過我的眼睛,輕聲問我:傻姑娘,昨晚又做噩夢了么?
從一年前初識你時,你就一直知道我總是做噩夢。我記得那天是媽媽離開我六周年的日子。我坐在教學樓外吹口琴,那是媽媽從小教我的曲子,叫做《叮嚀》。媽媽吹出來有溪水流過的感覺,我卻總也做不好。那年,媽媽走後,我一直以為,如果我能夠吹得好一些,媽媽就不會嫌棄我、不要我了吧。我被回憶弄哭了,停下來擦眼淚時,就聽到了音樂教室里你的鋼琴聲。也是那支曲子——《叮嚀》。
我看到你的背影,瘦削而單薄,你的手指如同白色的蝴蝶,跳動在黑白的鍵盤上,美麗得不像話。
我握緊手裡的口琴,情不自禁地走向你的琴聲。你抬起頭來看我,小小的眼睛,微笑成了月牙。
你笑着對我說:“音樂是快樂的,為什麼你的琴聲里都是悲傷呢?”
我低下頭不看你。許久,音樂教室里又響起了你的音樂,那陣陣的溪流聲像毒藥般蠱惑我,要我把所有心裡話都吐出來,就像在媽媽身邊一樣。
音樂戛然而止的時候,你站起來,托起我的臉,用你漂亮的手指劃過我的眼瞼說:“你沒睡好覺吧。”
只是這一句話,我的眼淚就輕易地滑倒你的手指上。
於是,我有了告訴你我的一切故事的衝動。
三、往事
我不是愛哭哭啼啼的女生,就像現在,即使流淚,我也只是默默地,邊笑邊流淚,平淡的講述我的往事:
我告訴你,爸爸媽媽是多麼不般配;我告訴你,媽媽是怎樣一遍遍教我吹口琴的;我也告訴了你,六年前媽媽是怎樣拖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跟着那個音樂家離開我們的——那天,我抱着媽媽留下的口琴,站在巷口,看着媽媽的背影笑。因為爸爸告訴我,媽媽給我買絨毛玩具去了,晚上我就可以有一個大抱熊陪着睡覺了。
我就是笑着送走媽媽的。
後來,我哭着問爸爸,怎麼沒有媽媽,沒有大熊了。爸爸總是先把酒瓶摔碎在地上,然後對我吼。含混不清的聲線,總把我嚇得再也不敢作聲,只好躲在被窩裡哭。帶着眼淚睡去,然後帶着眼淚醒來。
我長時間地做着那樣的夢:媽媽就在眼前,我卻抓不住她的手,我抱着口琴摔進深淵,媽媽卻在懸崖邊看着我,笑。她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吹不會口琴的下場。
我哭着醒來的時候,爸爸多半醉着睡在客廳里。於是我怕黑,怕睡覺,怕做噩夢。他從不會理我的心情,就如同他從不肯為了媽媽的愛好,配合她一樣。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每當媽媽和爸爸談論維也納的時候,爸爸的下文,總是白菜價。
四、愛戀
你聽着我的故事,看着我平靜的臉,輕輕抱住了我,說:“下次做噩夢的話,就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度過黑夜。”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被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這樣抱在懷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
我聞着你衣服上清新的薄荷味,安心地閉上眼睛,抱緊了胸前的口琴。
從那天起,我知道了你的名字——阿城,它堅固得如同你倔強的臉,讓我安心。
從那天起,我記住了你的電話號碼,我在被噩夢嚇醒的時候真的聽到了你的聲音,也可以在每天清晨看到你的笑臉綻放在我家的巷子口。
我記得你每一次疼惜地看着我紅腫的眼睛時,無奈的表情。我感覺得到你漂亮手指的溫存。
可是,這一次,我必須推開你的手指了。
你的老師偷偷找到我,告訴我,你是音樂天才,你會有很光明的前途,你會讓自己的音樂名揚天下。而我,每次考試都會拖班級後腿的女生,和你曖昧不明,只會牽絆你。
我冷笑,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阻礙別人前途的那一個?
媽媽為了夢想離開我,我也要為了你的夢想離開你么?
我記得你說過:“阿文,總有一天,我會牽着你的手,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為牛羊演奏;到西藏空氣最稀薄的高山上,為雲彩演奏;到桂林綺麗的山間,為遊船演奏。”
我看着你的臉,只顧笑,直到笑出眼淚來。
而你,依舊像往常一樣,用輕羽般的手指掠去我涼薄的淚水。
五、離別
我坐在你的車座上,暗暗下決心: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再也沒有阿城,沒有半夜安慰的電話,沒有寬廣的背影和安全的自行車後座了。
我不由得抱緊你,就像我抱緊了自己的口琴一樣。我聽着你的心跳,撲通,撲通,每一下都砸在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在心裡對你說,阿城,我要自己去旅遊了,你也要做好你的音樂哦。
你拍拍我的頭,說:“傻姑娘,你到家了。”我木訥呢看着你,月光下的你,就像天神般,高貴又親切。我知道你臉上如水的溫柔都是給我的,卻都是我要不起的。
我費盡全部力氣表演的完美轉身,卻在你一聲“安心睡覺”的叮嚀中,土崩瓦解。我衝過去抱着你,再一次聞到你的薄荷味。眼淚終於流在了你的格子衫上。
這一次,沒有手指,你俯下身來,趁着如水的月色,輕輕的吻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握緊口袋裡的口琴,不敢動彈,生怕驚醒了美好的月色。
六、將來
我背着雙肩背包,握着媽媽留給我的口琴,還有你吻過的眼睛,離開了家,離開了你,離開。
我換了手機號碼,看着窗外呼嘯而過的農田,心裡突然無比釋然。
我想,我也要有我的將來。沒有媽媽,沒有噩夢,沒有依賴。
那時候,阿文就長大了。不需要依賴噩夢初醒的安慰,不會再依賴阿城像依賴假想中的好爸爸一樣了。
如果有緣分,我可以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為牛羊吹奏《叮嚀》的時候,再看見你么?
我在草原的郵局給你寄出一封信,寫到:你曾問我,為什麼我的音樂里那麼悲傷。因為,音樂是我的療傷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