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我們村的時候,正是七月最熱的天氣。我和小帥幾個人正躺在樹下,想藉此得到點絲絲涼意。他是跟他爸一塊從那輛深紅色的桑塔納轎車出來的。那時候的我只見過牛車和馬車,見到那輛紅色的大塊頭時我呆了。從車上下來的那個小孩穿的五顏六色,連腳上的鞋走起路來都一閃一閃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城裡娃兒,叫小航。
至於小航這個名字我想應該是他爸爸希望他能駕帆遠航吧!他踩着那一閃一閃的鞋走到我面前,狠狠的踢了我的羊一腳,嚇的我的羊跳出了好遠,衝著我咩咩的叫。我張着大嘴看着眼前的這個公子哥,他不屑的憋了我一眼,踏着閃光走了。在我的印象中,我只在村中二叔家那台黑白電視機上見過城裡人,他們都很花哨。
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小帥就來拉着我說去看小航。原來他是鄰家劉大爺的孫子。起初,我以為劉大爺是獨身一人的,並沒有什麼兒子。後來才知道,他有一兒子早年就進城了,這是他離家后的第一次回來,還帶回一個大孫子。
我看見小航坐在一個高高的碾磙子上,下面的地上已經圍了六七個夥伴了。小航手裡拿着一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正在吹噓着什麼,我赤着腳坐在了後面。那時候在我的心裡,小航總是閃閃發光的,不管是他的那雙鞋還是那個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兒。
我從大人茶飯後閑談中得知,小航的爸爸是在城裡蓋房子的,娶了城裡的女人。他們這次回來,是因為在城裡沒人照看小航,想讓他年邁的爺爺照看着。我不懂城裡人的思想,我總是在想,小航的媽媽呢?為什麼他爸爸出去那麼久都不回來?我小小的腦袋理解不了那麼多的東西,也沒有告訴我。於是我肯定的對自己說,城裡人都很奇怪。
小航的人不壞,這是他領着胖墩后我才發現的。胖墩是村長的兒子,是村裡孩子們的頭兒,他的身後總是跟着一幫小壞蛋。我不喜歡他,因為我總是被欺負,他總是要我幫他寫作業。可我就是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幫他寫了作業他還是要欺負我呢?也許他天生就是這種人吧。可自從小航來了以後就全變了,胖墩總是跟在小航的身後,小航儼然成了老大。之後我發現,那幫小壞蛋們不再拿彈弓打二嬸家的雞了,不再扯小翠的頭髮了,也不再在玩警察捉小偷輸了之後耍賴了。當然,小胖也很少讓我給他寫作業了。
98年的雨水總是特別的多。我是很喜歡雨的,我喜歡看着那雨從天上落下來,然後鼓起一粒粒的泡泡。我覺得雨水是世界上最無私的東西。可是對於玩伴來說,下雨只能窩在家裡。只要是下雨,我就能隔着籬笆牆看到小航捧着那張白凈的臉坐在屋檐下一動不動。我就在想,他是不是跟我一樣總在琢磨一些想不透的東西呢?後來他告訴我,那是他想家了。可是,這裡不是他的家嗎?
城裡人很怪,我想不透。
後來,我跟小航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倆喜歡躺在草垛上看藍天,小航說他很少見過這麼藍的藍天。我就嘿嘿的傻笑說,天下的天不都以一樣嘛。是的,那時候在我的心裡天下的天都是一樣的,很潔凈,沒有瑕眥。
小航告訴我他爸爸是蓋樓的,能把房子蓋得很高很高。樓對我來說是很陌生的,那時候的村裡只有胖墩家蓋起了平房,我們都管它叫樓,因為站在他家的房頂上的時候,能看的很高也很遠。可是胖墩一般很少讓人去他家的屋頂上玩,只讓幾個他玩的好的夥伴上去。我不喜歡他那神氣十足的樣子,他令我很反感。後來小航告訴我,他也不太喜歡胖墩,他爸爸能蓋比胖墩家還要高的房子,到時候他帶着我去玩。我總是在憧憬,比胖墩家還要高的房子到底是什麼樣子。
農村的小孩都是喜歡赤着腳丫子的,那樣踩在地上才覺得踏實。不管是什麼天氣,我們總是光着腳到處跑。至於小航那雙後跟閃閃發光的鞋,我穿上之後一點都不合腳,儘管穿上之後還能放進個手指頭,可我總覺得它太小了。我還是覺得母親給我做的布鞋穿上舒服,我笑着對小航說,也許我天生不是城裡人的命,享受不了那種高貴。
劉大爺那段時間看起來年輕了不少,至少臉上總是掛着笑容。這個年邁的老人的生活里多出了一點色彩。就連小航做錯事劉大爺親自登門道歉都是很開心的。我想,這個年邁的老人,在沒有親情的農村才是最孤獨的吧!而他的兒子,也許是淡漠了這種親情吧!每天晚上我看到爺孫倆人坐在碾磙子上吃飯,我就會覺得,劉大爺也許找到了家的感覺吧!可是小航呢?還在想家嗎?
小航很笨,因為他不會放羊,也不會爬樹。每次陪我去放羊,他總是扯着羊繩拉着羊走。看着羊被扯得長長的脖子,我就覺的很心疼。他也不知道羊吃什麼草,總是拉着羊到處跑,到最後每次都氣呼呼的把羊繩交到我手裡,還直罵我的羊不聽話。在那段時間,我教會了他放羊,釣魚和爬樹掏鳥蛋。他跟我說他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好玩的事,在城裡他只能打電子遊戲。他問我知道什麼是電子遊戲嗎,我獃獃的搖搖頭,這時候他就又罵我是鄉巴佬了。對於這個詞,我一點都不生氣,因為我喜歡鄉下,喜歡農村,喜歡那片潔白的天空。
時間總過得很快,在快要下雪的時候,小航被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接走了。那可能就是小航的媽媽吧。那女人基本就沒怎麼停留,扯過劉大爺手中的書包就風風火火的上了那輛桑塔納。小航走了,還沒來得及跟我說句話。我更肯定了,城裡人是有問題的,要不小航為什麼不願意跟那女人走?為什麼那女人理都不理劉大爺?
後來,胖墩也不怎麼欺負我了。他跟我說,只要跟小航是朋友的都是他兄弟。說實話,我是很討厭跟胖墩做兄弟的。胖墩總是有事沒事來找我,然後問問小航的消息。這時候的胖墩一臉的討好,我猜他或許是看上小航送我的那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了吧。不管怎麼說,從那以後就再沒小航的消息了,就像這村裡根本沒來過這個人。那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後來也不亮了,父親告訴我,那是沒電了。
再後來聽大人說小航的爸爸坐牢了,好像是他蓋的樓塌了。我就在想,好好地房子怎麼就能塌了呢?那時候的我怎麼就弄不明白,只知道劉大爺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多。
再次見到小航是在劉大爺的葬禮上。那是四年後的冬天,天氣特別的冷,劉大爺的弱身子終久沒能捱的過去。因為劉大爺沒有親人的緣故,他的葬禮都是村裡人幫着辦的。小航是另外一個女人陪着回來的,見到他時,我正在往火盆里放紙錢。當我和他對視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航了,因為從他眼中我看不到一絲的悲傷。那種眼神的冷漠,讓我覺得我們從來就不曾相識過。小航叩了三個頭後轉身就進到車裡走了,留下目瞪口呆我。那情形,可能與第一次見他相同吧!
我依舊在放學後去放羊,也更喜歡坐在草地上琢磨那些捉摸不透的東西。只是我感覺天沒有以前那麼藍了。劉大爺墳頭上的荒草一年比一年的多,也沒有人去打理。我還期望那個叫小航的能回來看看,但那終歸是期盼吧。
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小航的消息,沒有聽過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