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這也是順着前篇《我的那些青梅竹馬》一文來寫的。
阿八頭“走”了,等我趕到,靈堂已經設好,家裡哭聲一片。
隔壁好婆講,昨晚夫妻倆又吵架了。先是相罵,後來砸家什,再後來扭打,再後來就沒聲了。男人奔出來喊人,說阿八頭不好了!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臟猝死,脾氣太躁的原因,這一點我是相信的。阿八頭動不動就火氣直冒,年幼時,我們去她家院子里偷桃子,“哇啦”一聲,會把你從樹上嚇得滾下來,我們見她聞風喪膽。
她長得三大四粗,一副男相。到了二十七、八,沒有一個敢來相親。後來總算交了“桃花運”,來相親的男人叫壽根,因為長得實在矮小,大家叫他“小人壽根”,與她是同齡。一個是又高又大,嫁不出去;一個是又矮又小,討不進來。按理說,兩個可憐的人兒走在一起,也該同命相憐了吧?但卻不然,壽根人雖小,但火氣更大,而且嘴硬,不肯饒人,三天兩頭吵架。
在我看來,夫妻間的爭吵在所難免,有時也是必要的,吵架也是一種對愛的試探。隔三差五地製造些事端,讓雙方的情緒跌入低谷,再從低谷掙紮起來的疼痛,是對愛的最好證明。愛恨交織,沒有恨,哪來愛呢?但他們的吵架就是吵架,最後一定會變成打架——雙方太投入了。
那年夏天,我目睹了他倆的一次吵架。
一陣“乒乒乓乓”之後,“小人壽根”從門裡竄出來,一邊退,一邊指着屋裡罵,罵得相當難聽。只見阿八頭手裡拿着一把大蒲扇,火哧哧地從屋裡追了出來。壽根急忙往後退,一邊退,一邊喊:“你敢來?你敢來?”這也是男人的一種秉性——逞強,我打不過你,但罵得過你。兩個人一個追,一個退,壽根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阿八頭一個箭步竄上去,用一隻手把壽根攬腰一提,壽根只能“四腳”離地了——手腳離了地,還有什麼反抗力呢?
阿八頭拿起扇子柄狠狠揍壽根的屁股,那副樣子,極像這裡常見的一種娛樂項目——打腰鼓。一邊打,一邊叱問:“叫你嘴硬!叫你嘴硬!……”這時你絕對不能去勸的,你越是勸,阿八頭越是發威。——過於強大的女人,使男人望而生畏的原因就在這裡——逆反得可怕!
阿八頭大概打累了,把壽根往地上一扔。壽根嚇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邊退,一邊喊:“你敢來?你敢來?……”
哎——!夫妻之間,難得一場,何必這樣呢?我看得非常傷心。
——兩個高品質的零件,不在一台機器上時,彼此相安無事。放在一台機器上運轉起來,往往因為雙方的功能過於強大和張揚,你磕了我,我磕了你。唯有取長補短,相互包容,才能避免磨合得皮開肉綻。婚姻考驗的是一種“兼容性”。
現在阿八頭“走”了,壽根再也沒有了吵架的對手。我看着他坐在場邊小樹下那副落寞的樣子,像是兩個強大的拳擊手,儘管打得鼻青臉腫,但這是他們習慣了的熱鬧,一旦失去了對方,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悲涼呢?
阿八頭“走”了,一生韶光已逝。招魂的哀樂從村邊小橋上傳來。親人的哭聲格外的凄厲。紛紛揚揚的紙錢像一塊塊破散的靈魂。
我走到阿八頭的身邊,她靜靜地躺着。左邊是她女兒送給她的一桌酒菜,形形色色,林林總總;右邊的小屋裡,擺放着親戚們為她準備的日常用品,電視機、洗衣機、煤氣罐……,全是紙紮的,非常逼真。她女兒走過來對我說:
“我媽很惦着你,說好久沒見着你了。她昨天一早到地里摘了一籃馬蘭頭,說是你最喜歡吃的野菜,打算今天一早順便來看你……”我望着牆角一小籃已經萎蔫的馬蘭,眼淚直流。
我移開遮在阿八頭臉上的紅布,她是那麼的安祥——一生中少有的安祥。八姑啊!我但願您來生也會像現在這樣的安祥,過於張揚的性格,對您理解的人畢竟不是很多的……
哀樂低回,落木蕭蕭。
死者已一無所求,而生者營營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