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斌這一年來第一次來海邊。大海給她的印象永遠是滿眼的浪,滿耳的風。她很喜歡風劃過臉頰的感覺,但她受不了風在她脖子上打滾。
“感覺像是有人在給自己撓痒痒,受不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笑了。
還好今天風平浪靜,冬天的太陽溫煦無比,沙灘上的人寥寥無幾,這樣的景象正是她喜歡的。
很小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和母親激烈的爭吵后帶着她遠離家鄉,他的車騎得飛快,逆風中她感覺寒風就如同一柄柄利刃,接二連三地在她脖子上抹過。她想要爸爸停下腳步,或者換個方向,但她不敢說出來,爸爸永遠是這個家的掌舵者,而她不過是一個上好發條的機器人,按照固定的程序往前走,不許拐彎不許後退。母親說:
“那是命中注定。”
那樣的風或許她們見到的更多一些。她想起她兒時最好的朋友,一群真正的流浪人。
人的命運都是註定的,除了窮人。這是她們的信仰,在外打工不是為了挑戰命運,而是勉強生存。斌覺得她們懦弱。
“這樣的冬天,她們會在哪裡呢?”
她最好的朋友,一個喜歡用白絲巾系頭髮的女孩,那是她唯一一個在車站送過的人。
凌晨四點,街上空蕩蕩的,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被路燈拉得越來越長,剛準備放開嗓子大聲說再見,一陣大風捲起路上的石頭雜草撲面而來,她急忙轉過身子躲了會兒,再回頭看,她的朋友正立在微風中,披着凌亂的頭髮朝她招手。
斌看到那個身影慢慢變成一個黑點,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白絲巾被刮到空中,掉到地上,陷進泥土裡。
另一陣風颳起時,她批上圍巾,那條絲巾再次被吹起,打在人家的窗戶玻璃上。
當自己也像她一樣在遠方漂泊,誰會來給自己送行呢?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懦弱了。
有一個年輕人帶着一身煩惱去看海,大海對他說,你可以帶着煩惱而來,帶着煩惱而去,但當你站在海邊,請你將煩惱扔在海浪經過的沙灘上。
斌覺得自己應該安靜下來,拋開思想。她的目光在海面上遊走着,在某一刻碰到一隻白色的鳥,當那隻鳥拐了個彎朝背離她的方向飛去時,她朝前走了幾步,站到沙灘上的一塊石頭上。
鳥越飛越低越飛越遠,海浪有時會高高躍起遮住她的視線,讓她感覺鳥被浪花吞噬了,心不由一緊,可很快鳥便破浪而出,重新回到她的視線,她終於鬆一口氣,露出開心的笑。鳥騰空而起,躥得老高,在到達一定高度后又以較慢的速度向斜下方滑翔,直逼海面。海上的浪越來越大,鳥的身影在浪花中若隱若現。
斌看到那個身影慢慢變成一個黑點,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如果人有翅膀,會不會有人義無反顧地飛向大海呢?
她想起古希臘那個用蠟造翅膀飛出牢獄的故事,可惜那個人的翅膀最終被陽光熔化,他掉進大海死了。她從腦海中剪下這段故事放在自己編造的童話里,這個童話是關於一隻鳥的生還:
如果那隻鳥是一個會飛的人,他一定會被海浪吞噬,但是鳥的翅膀永遠不會熔化,所以它一定飛走了。
她張開手臂抱了抱自己的身子,天突然變冷了許多。鳥飛走後她的目光移回海面,越來越高的海浪預示着惡劣天氣的來臨。風暴說來就來,天空像突然患了病,變得如同一張蒼白的臉。斌立即往回跑,她聽到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那些透明的利刃又朝她飛來了,不過這次她背對着風,不回頭也許就不會有傷害。
烏雲把天空塞得滿滿的,一邊相互推擠一邊拚命翻滾,天空發怒了,低沉的雷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一場大雨蓄勢待發。斌看到不遠處的楊樹林,那是她最好的避風港。她加快腳步,穿過漫天飛舞的枯草落葉,一頭扎進樹林。
一陣落葉被碾碎的尖叫聲。
風被樹葉剪碎,從枝葉間縫隙漏下來,墜在地上,形成一個暗黑色的斑點。
斌原本以為會有一場大雨,但風暴卻迅速停息了,陽光以極快的速度驅散烏雲。頭頂浮現出一方美妙的天空。
眼下的這片天擁有無法測量的深度。沒有藍天沒有白雲,風把一切都吹散了,這是一片新的天。
風停了,葉子在空中旋轉。
斌站起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一直背對着風,慢慢轉過身,立即看到那一群騰空而起飛向大海的海鷗,她沒有猶豫,朝大海跑去。
她理所當然地無法跟住鳥兒們的腳步,鳥以同樣的方式從她視線中消失,但她沒有停止奔跑,直到她看到那束光。
她看到那片閃爍銀光的海洋,大海終於露出它的面頰。她像一個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孩子一樣興奮不已,停下腳步,駐足遠眺,露出今天的第二個微笑。
可就在這時,一個不速之客悄然來訪,一陣暖風撲面而來,她來不及躲避,只能讓風輕輕地劃過面頰,輕輕地割傷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