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秋
賈奉忱
前些天,回老家幫岳父一家摘青棗時,他煞是鄭重地跟我說:“今年青棗快摘一個月了,我一直小心看管,不過還沒發現咱家的棗讓人給偷過。”我漫不經心地說:“那是,這年頭誰還偷棗啊,枝杈帶刺的,趕早摸黑的,工地上,廠子里,哪裡干一天不掙百八十塊啊。”
一樹樹青棗在枝頭泛光,零星的趕紅的棗兒在綠海中好似點秋之筆,望着這綿延無際的棗園,我的思緒不禁又回到了童年。
大概還是我八九歲時的囧事,時節應該是五月份,棗兒剛長到琉璃球般大小。一次,我跟玩伴一起去打豬草,看到筐里有點成績時,我們就起了玩心。旁邊的棗樹就成了我們的撒野對象。我倆各自攀上一株棗樹,那樣子像是孫猴子進了蟠桃園,摘一個咬一下,扔了,摘一個嘗一下,拋了,其實棗太小,也還沒甜口。最後,我們爭着摘棗子當子彈,熱鬧地打起了“棗仗”,不一會兒,樹下已是青棗遍地。也許是歡笑聲太大,棗樹主人跑來,我們倉惶逃竄,怎奈小嫩腿最終沒能跑過大粗腿,主人扭住我倆一陣大罵,害得我倆差點得讓家長領回去。
“要是棗兒熟了,你們吃到肚子里也算是,唉——”,至今我還記得他的一聲嘆息。
看來,莊稼結果實了,就得看着,不防着大人偷竊,也得防着小毛孩子糟踐。小學時,語文課本上有一篇文章是《田寡婦看瓜》,記得當時老師告訴我們課文的中心思想是“歌頌土地改革讓人們有了田有了吃,讓人們的精神面貌發生了深刻變化”,也許,文章反映的是解放前的事,存在時空的差異,可當時我就會簡單地納悶:怎麼土改讓老百姓有地有吃不用看瓜了,可俺村裡怎麼還有偷莊稼的事呢?怎麼看秋還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的呢?
看秋,的確是件慎重、隱秘並且高於一切的事情,尤其是對於像我母親這樣的老年人而言。母親常跟我說:“莊稼地里的東西,都是伙着哩。”那意思是,你種瓜未必能得到瓜,種豆未必能收了豆。所以,樹結果了,藤掛莢了,得看照着,得緊守着,小心第三隻手不勞而獲。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村裡的地是按產量不同分期分到戶的,所以,對於一家一戶的責任田來說,常常是村東一塊,村西一塊,崗上一塊,坡下一塊,零零碎碎的。看莊稼,那是要打游擊戰的。在家裡數着我最小,因此,跑東跑西的事,常常落在我頭上。我十多歲那幾年,一到秋天,母親就會把我支得屁股不着地,好像隔一會兒不看秋,家裡就會遭賊一樣。好在我感覺到地里看秋,跟其他農活比起來,憋不着,累不着,東竄西跑,還算是一件不錯的差事。
先長紅的或者個兒頭長得出奇大的棗兒,自己是難免要時不時地嘗嘗鮮的。坐得實在無聊了,樹下的花生拔下一棵來,嘗嘗熟了沒有,也是常有的事。至於偷偷帶上火柴,點堆火烤紅薯,烤花生,那就是極其奢侈的事了。還有,看秋,也給我開闢了一個趣味無窮的精神世界。摟上家裡磚頭大的收音機,走到哪裡聽到哪裡,眼前看的是有些膩歪的鄉下風物,心裡夢的是五彩繽紛的外面世界。最是給二姐家看棗的那幾年,她家承包的是成片棗園,不用東奔西跑,我就捲起在學校訂的《語文報》,還有從各處搜羅來的報紙,找一處坐着舒服的樹杈,在樹上一晃悠就是半天。
後來,年齡最小的我都長大了,孫子們也翅膀硬了,當母親一讓去看秋,都是支支吾吾,推三躲四——對這種子虛烏有的事,不當面頂嘴就不錯了。但是,母親似乎一不看秋就有心病,“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對這種你退我進的事,母親一定要做到未雨綢繆,自家的農活兒一定要勞而有獲,一定不能讓一些人不勞而獲。求人不如求己,別人支不動,七十多歲的母親只好自己去,兒女們不管誰家的秋,只要她認為該看,就總是一馬當先。那年,二哥家的晚桃子豐收了,掉得地上都是。正是烈日當空的中午,母親一個人要在桃園裡呆到2、3點鐘才步履蹣跚地回家。秋夜裡,寒氣下來了,母親才打着螢火蟲的“燈光”摸到家。
又過了幾年,母親老了,實在走不動路了。不管誰家有桃、有棗、有菜園,也不去給他們看秋了。這幾年,家鄉的農機越來越厲害了,農民的產業意識也越來越強了,突擊完農活就返城、返廠的兼職農民越來越多,甚至主業在村的農民利用閑暇時間到鄰近的廠子干鐘點工的到處都是。農民的時間也越來越值錢了,掰棒子,刨花生,收紅薯,割穀子,過去要過至少一個半月的秋現在不到半個月就能鳴鑼收兵了。地里不再是清一色的花生啊、紅薯啊什麼的,修苗圃的,種藥材的,五花八門,看來農民們已經會瞄準市場了。我還聽說,鄰村通過土地流轉集中起了5000畝土地,正在建設集旅遊、採摘、加工、農家樂等為一體的現代農業產業園。
孩童們是不再忙着去莊稼地里看秋了,他們說:“太OUT了。”大人們是不會在莊稼地里閑晃蕩了,他們說:“傷不起。”莫非,這老人孩子熱鬧看秋的現象真的會消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