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冬我向來有些大意,因為在我的文字里沒並有多少筆墨真真切切觸及到它。何止是我,就是那浩如煙海的古代詩文詞曲里,好像也沒有多少刻意為這個寂寥的冬而縱情歌賦的。即便有那麼可憐的幾許,也不過大都局限在那純情的雪和冷艷的梅上,絕少有鼓着腮幫為它的落寞搖旗吶喊的。
每每吟及岑參《冬夕》里的詩句“浩汗霜風刮天地,溫泉火井無生意。澤國龍蛇凍不伸,南山瘦柏消殘翠。”總感覺太冷酷了。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擱筆費平章”這些詩句雖然都在寫冬,卻或多或少沾了春的光。四季輪迴,矯情的人們已然看慣了春華秋實的景象,並為之傾情歌詠,而對冬很是不屑,甚而怨尤。看來,冬一路走過確實有些悲涼,怪不得趨炎附勢的人們儘管飽受氣勢洶洶的春和熱火朝天的夏對他們的浸淫和煎熬,但對冬似乎仍是熱嘲冷諷或是白眼咋舌的。
在連冬季的河水都冒熱氣的江南,絕然鮮見冰雪,就算巧遇這麼可憐的一兩次,也因驚喜得忘乎所以而忘卻對它使文弄墨,因而,對雪的印象仍舊茫然。而對梅呢,只能遺憾地從他人的畫圖和相片中去感知其神韻了。所以,我只好無奈地把眼界投向這些毫不起眼的枯乾焦枝上。
是樹必定就有枝,當然也就有葉。我認為,樹的精神不在葉而在於枝。葉太做作了,總喜歡變着戲法來忽悠,變來變去,到最後就面目全非,何去何從連自己都不甚瞭然。然而枝卻不然,尤其冬天的樹枝,洗凈鉛華歷經磨折反到精神抖擻起來,在別樣的環境背景下都能折射出超乎尋常的意蘊和美感。
鄉村的冬似乎很有些清寂,但只要有了這麼些矍鑠冷峭的枝椏來修飾,冬天彷彿又變得生動了。試想如果在空曠的田間地頭、蕭瑟的山嶺坡地或清瘦的河畔溪邊,兀立着這麼一棵光禿而表皮皴裂的樹,滿樹鐵絲般的枝椏七扭八拐,肆意交錯,又會衍生出多少詩情畫意啊。
一泓秋水,澄澈如玉平靜似鏡,本就賞心悅目,如若岸邊再安置一兩樹疏朗勁挺的枝椏在那悠着,那麼純凈的水面上便也赫然克隆着這樣的一兩樹枝椏與之傾情相向、上下呼應。於是一幅筆調清新淡雅的水墨畫渾然天成,這是怎樣的一種意境呀!當然,如果巧遇天高雲淡的天氣,那麼藍藍的天,悠悠的雲也會不經意地撞入畫中,而那幹練的枝和水中清晰的影宛若沉浸在酥酥的溫柔鄉里,文靜得猶如小姑娘一般,聲色寂然。即便無聊又放肆的小魚兒企圖擾亂水的平靜恣意挑逗,也不為所動。如此這般,倒是驚醒了一隻蜷縮在樹根部斷枝上的翠鳥。只見那翠鳥突地拉長脖子,冷不丁朝水面迅疾俯衝而下,尖利的喙直逼水中的魚兒。於是,不知好歹又得意忘形的魚驚慌失措,眨眼遁得蹤影渺渺。漣漪過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在冬天,鳥兒很有些古靈古怪,尤其是麻雀,總喜歡三五隻結成伴,忽高忽低忽疾忽緩地在空中飛來盪去,給這個冬季平添了些許生氣。一旦遇到那麼一棵孤立赤裸的樹,便毫無來由地撲棱一聲釘在乾瘦的枝頭東張西望,不時發出一兩聲清麗的啼鳴。枝也因此變得靈動起來,和着鳥兒的歌喉,輕輕搖曳,悠悠釋放着本不屬於它的柔情蜜意。此時此刻,枝頭的鳥彷彿也成了樹在冬天裡最鮮明的花。當然,有雪的冬天,枝頭還會綻放出一茬茬白凈的花,可這樣的景象現如今又有多少不是一種奢望呢?
雪花綻放的枝頭固然令人神往,但更叫人心動的是,高高的枝頭上殘餘着那麼一兩顆鮮紅或金黃的果子,在冬日暖陽的舔舐下熠熠生輝,這樣的意境那才叫絕。當然於俊朗的枝椏間掛着一兩片經霜的紅葉也很不賴,可以說這是天地間剛與柔、冷與暖最絕妙的搭配。枝頭有這樣的果或葉,枝的寂寥便一掃而光。這並非樹的炫耀,冷峻的枝絕不會藉此來嘩眾取寵。其實這是落魄的枝椏滄桑過後的一種自我調適,或許想以綿薄的暖色為蒼涼的冬帶來稍許慰藉。是的,只要邂逅到這樣的意境,我都會不失時機地攫為己有,把它牢牢印在心底,用心默默地咀嚼着這冬日裡難得的溫馨。
冬天絕非風平浪靜的。一旦風雨來襲,面對凜冽的風、凄冷的雨,瘦削的枝毫無所懼,愈摧彌堅。狂風想折服它,暴雨要黏住它,但它們在兇險中毅然怒張着幹練的枝頭,張牙舞爪橫掃蒼穹,時而發出一陣陣尖利的呼嘯聲。於是風聲、雨聲、呼嘯聲,為這個冷清的冬天合奏出一曲曲驚心動魄的交響樂。
我只是看枝,對根卻有些漫不經心,然而我又不忍心對根視而不見,畢竟不能捨本逐末的,所以總得把根牽扯進來,故妄絮叨。
如果說枝是樹的精神依託,那麼根就是樹的靈魂所在。根下的土地無論瘠沃,根同樣使足性子,憋足勁力遊走龍蛇般向地面地下屈曲蔓延,最終生髮成蓬勃而強勁的根系。這一簇根系便鬼使神差般成了樹在地下的枝,樹因此依仗這天上地下的枝,吸納天地之靈氣而成了生命的精靈。
冬天的樹總會叫我無端地肅然起敬,我之所以醉意於冬季冷澀的樹,全然是為它們的落寞和堅持。我想,在它們的靈魂深處,或許一直醞釀著這樣的一個信念:唯有受盡苦寒方能換得春天的滿樹繁華。能感受到,冬天的樹在任何一處都會站成一道風景。
待到乾澀赭青的枝頭忽現出零星的粉紅或粉綠的芽苞時,春天早已悄然而至,自然 “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氣象也為期不遠了。
我期待春但絕不忽視冬和冬天裡那些枝頭料峭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