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則不痛
如同自然界中有生物鏈、食物鏈一樣,自然界還有一條生活鏈,其存在的作用和意義一點也不亞於生物鏈和食物鏈。生物、食物兩鏈中任何一個環節斷了,哪怕只有一節,就會引起生態不平衡,引出環境問題來了。生活鏈斷了呢?
近年來倍受關注的水葫蘆問題,既是生物鏈問題,也是生活鏈問題。據我看到的材料,早在八九十年前,水葫蘆就來到上海了,不過那時卻叫它“革命花”。當時上海一位資深的園藝專家將其當作花卉種植過它,並把有關情況寫進了他的專著里。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上海農村開始大量引進水葫蘆,還有水浮蓮,作為餵豬用的青飼料。在以後二十多年的日子裡,上海農村年年放養水葫蘆,每年產出的數量遠遠超過現在到處漂游的散兵游勇。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水葫蘆們是農民的好朋友,也是豬們的好飼料,它們默默地為解決人的吃豬肉問題作着貢獻,從未有過哪個地方因水葫蘆產量太多而造成環境或其他什麼問題的。其中道理非常簡單,每年那麼多的產量,全部被豬八戒們吃光了。那時的口號是豬多肥多,肥多糧多,大量放養水葫蘆(還有水浮蓮)是滿足豬多的首要條件,是“豬多”的前一環節。當年的情況至今還深深印在我腦子裡,有的隊或有的年份,放養的水葫蘆水浮蓮不夠吃,就用水花生代替。現在,成千上萬個飼養場消失了,成千上萬個家庭飼養戶消失了,就是新辦的養豬場,也改變了傳統的飼養方法,不喂青飼料了,豬們所需的各種養料都由工廠生產的配方飼料代替了。就是說,原先被豬吃這一環已徹底消失,一環扣一環的鏈條由此斷了極其重要的一環,而水葫蘆又是速生型的水生植物,每天仍以幾何級數的速度生長,長期無所事事又成群結隊,終於鬧出了環境問題。
生活鏈斷了還有一例。上海郊區原是秋種麥子夏種稻。穀粒、麥粒成了人的食物。柴草呢?這些農作物產生的大量柴草,一個生產隊都是以萬斤幾萬斤來計算的。至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這些柴草都是寶貝,除了一部分用於集體養豬、喂牛外,餘下的全部由農民各家每天用來燒飯煮菜,一年下來,這些柴草也被消耗光了。我在老宅上的時候,好象沒有看到過哪家的柴草有多餘的,寶貴的柴草都是生產隊按人頭或勞力分配的,數量各家絕對平均。到時候,有的家庭還會出現不夠燒的情況,只能去割些草柴來將就。暑來寒往,年復一年,自己生產,自己消耗,經年保持大致平衡。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一以貫之的事情終於在上世紀慢慢發生變化。農民燒飯開始用上了煤,先是煤球,后是煤餅,再後來用上了液化氣,甚至煤氣,原先的灶頭都拆除了,還要那些土生土長的柴草幹什麼。這不,生活鏈到這裡又斷了一環。然而,田每年仍在種,柴草每年還在大量產出,現在的農民只需要作物果實而不需要柴草了,農村裡也不需要它們了。據說這是造紙用的好原料,可惜也沒有人來收購。其實,老宅上哪一家不在為這着急呢?收割機屁股後面吐出來的柴草七長八短、橫七豎八攤滿了整塊地,不把它們處理掉拖拉機還不能下去耕地,下一熟怎麼種呀,這農忙怎麼忙?為了下一熟,燒吧,一把火就地解決。而且只能是燒,一燒了之,簡單快捷,燒下的灰還可作肥料呢,這樣一到初夏深秋,地里燒麥柴燒稻柴成了每戶必做的功課。誰知就地焚燒在有些地方不能代替原來的生活鏈環節,這一把火又惹出了禍,熏天的煙霧影響到飛機起降,影響到空氣質量了。於是,有關部門就呼籲了,就要制止了。這條生活鏈至今仍斷開着。
又要說到養豬,養豬事小,卻實在還是生活鏈上極重要的另一環。在農村,過去是沒有垃圾的。或者說,農村垃圾都被轉化成了肥料,沒有現在意義上的這種垃圾。從道理上講,農村是產出“垃圾”最多的地方。可以我幾十年農村生活經歷看,垃圾從未在農村成為過問題。每年三夏、三秋大忙時,應該是“垃圾”產出最多的季節,打穀場上天天都有大量的亂柴、癟谷等,這些東西最後的主要出路是墊豬圈,不要隊長交待,飼養員早就把亂柴收起來堆得好好的,以後好讓八戒們去加工成莊稼需要的土射肥。等到大忙結束,脫粒機一停,打穀場上場光地凈,哪裡有什麼垃圾!每到逢年過節大掃除,鋤下來的各種雜草,掃攏來的各種垃圾,也都到了豬棚里。自產農家肥歷來是種田人的傳統,這在我國幾部著名的古農書中都可找到例證。徐光啟的《農政全書》里還有農家於秋收場上將秸桿收貯一處,每日讓牛“蹂踐便溺成糞”的記載。再看家庭里,家裡養了頭豬,洗碗后的碗腳水,揀菜后菜葉子,就連樹上掉下來的樹葉,也都進到了豬棚里,要吃要踩由它便。還不夠,農民們就去割青草摜到豬棚里,豬們吃不完的草,不用主人吩咐,它們每天在上面便溺踩踏。一頭豬出欄,豬棚里順便就積了好幾千斤土射肥,用專家們的話說,這是正宗的有機肥料。以至最高領袖在狠抓階級鬥爭的同時,忙裡偷閒想着農村養豬,發出過一頭豬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工廠之類的指示。對農民來說,這幾千斤土射肥還是一筆收入。這些肥料進到田裡,很快成為新一茬農作物的養分而被吸收,作物收割后一部分柴草又回到了豬圈,環節暢通循環。現在,農村不養豬了,農民種田也不用有機肥而愛用無機肥——碳氨飄飄氨水澆澆,現代得很。即使養豬的也改用硬棚——不墊柴草,每天用水沖棚。於是乎,那些原來可作為土射肥原料的東西全部失去了崗位,只好倒到東倒到西,河邊有,溝里有,村口有,地頭有,真的變成了垃圾。
而新出現的東西在生活鏈上好像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成為多餘的、遊離於生活鏈外的東西,終於變成了垃圾。最典型的就是塑料及其塑料製品。幾十年中不斷成長,它們隊伍龐大,品種齊全,佔據了人們生活的各個崗位,成了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單位每天不可或缺的東西了。它們的出現,很快就被上家接納了,在生活鏈上佔了一環。可那麼多年了,它們仍然老樣子,還是沒有找到下家。它們太與眾不同了,與眾不同得成廢物了卻不能像柴草那樣轉化成腐殖質。它們的上家還在每日每時各處各地接納它們,使用它們,離不開它們,而它們卻永遠(?)成不了上家,這條生活鏈至今還沒有接通。不通則痛,這些東西終因其不可降解、一二百年都腐爛不了的特點,成為垃圾問題中最棘手的難題。
大凡某些問題成堆的,一時無法解決的事,細看一下,幾乎都是因鏈條斷了引出的,不管它是生物鏈、食物鏈,還是生活鏈。通則不痛,不通則痛。生活鏈斷了,意味着舊的平衡被打破了,需要接通鏈條,建立新的平衡。自然,重新接通不是要完全恢復原有的做法或者不改變原有的措施。如是,社會不能進步和發展了,而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又恰恰依仗建立新的生活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