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年反性
都先別說話,讓我來說個事兒。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兒了。我讀小學三年級,為了省下五毛錢買一個軟面抄作文本,便省下了過早的五毛錢。那是一個學期末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所有孩子的精力似乎都用之不竭,單單少吃了一碗熱乾麵,應該不該大有問題的,只要中午回家再猛精狂吃一番,也就補回了一上午的精元。
而恰好是這一天,母親摔碗砸盆地同父親又大吵了一架,這奪門而去的二人緊鎖起了大門,各自所歸安穩之處,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餓着肚子在門外倚傍着,悻悻然。
大約在無人的門口蹲了有一個多小時,飢腸轆轆的飢餓感迫使我再無起身之氣。那是一種由心而經全身的疲憊,而今想來,讓一個孩子攙和大人的事兒,這個家庭必然是到了苟喘的地步。
末了,是這家房子的房東給我遞過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熱乾麵,和一杯化了鹽水的白開水。你現在若讓我再描述一番彼時的感受,大抵就是朱元璋昔日落魄平陽之時喝了一碗白菜豆腐湯吧!
這房東為一中年婦女,約莫四十歲,是信佛之人,索性剃了光頭,而她的光頭又與一般的光頭不同,她還是個大光頭——四十歲+女人+信佛+光頭+大頭。這便是我對她全部的回憶了。
現在我要做一件事:逆年反性。什麼意思?你聽過時光倒流?聽過變性?“逆年反性”和這說法又不一樣,我先要把自己想成是她,一個女人,這不叫做變性,叫做反性;再者,我要先讓如今而立之年的我倒流回二十年前,再讓三十歲的我回到“未來”變成四十歲,這種悖逆時光的作法,就叫做逆年,說得簡單點,就是人兒愛說的——換位思考。只不過,我想和她的靈魂作一次交換!我之所以費盡心思這樣做,只不過是想透過一個與自己年齡、性別、長相完全不相同的人的眼中,看一看自己的模樣。人是永遠看不清自己的,所以為了展現出一個完整的我,和我交換靈魂的對象,不能和我有一丁點的相同之處。
過去於我們而言,就是一個大頭,裡面裝滿了回憶;而未來於我們而言,就是一個光頭,咱們一眼望去,咋的什麼都看不着。我想讓自己回到過去的二十年前,讓自己變成大頭,再讓三十歲的自己回到“未來”,讓自己變成光頭。而不管是大頭還是光頭,它們終歸是個“頭兒”,現在的我,於它們面前,竟漸漸顯得身不由己了起來。
頂着一個偌大的光頭,我看見了那個囫圇地飲餐過一碗熱乾麵的孩子,繼而咕嚕咕嚕地吞咽下了那杯下了慢慢兩勺精鹽的白開水,他吃飽了。他媽媽知道他吃飽了嗎?他媽媽知道他吃飽以前一直就餓着可憐的小肚子半躺在這個叫做“家”的地方嗎?這一切的孽障,全憑他的媽媽造成嗎?我看以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是他爸爸有錯在先!你說一個男人,若是愛一個女人,理應愛上她骨子裡的平凡!外表的高貴光鮮,那是給別人看的!你既然是想吃香蕉的果肉,就必須有別於那些打量着熠熠金黃香蕉皮的他者,反正我活了半輩子,還不曾見過有人吃香蕉,是連着香蕉皮一起咽下的。女人都一樣!前半輩子拚命地證明自己的不平凡,到了中年,才學着以一個平凡人的姿態過完這一生。所以我說,聰明的男人,該是在女人曼妙的年紀,愛上她那歷經鉛華之後的後半餘生,而這孩子的爸爸,顯然是以相悖的方式與這個女人處理着家庭關係,我看,如今年輕人的你儂我儂,都早說了幾十年罷!
你說我半生信佛,篤誠一心,可凡心未泯,我可以不要丈夫,可你說讓我這輩子都孑然一身,那我倒要自省一番了:如果佛是讓人一輩子都孤獨一生,免卻了人間最美好的感情,那我倒想問問,佛於人,究竟是施予還是剝奪?
我的後半生是否也該如前一般度過?
照片與人一般,也是會老去的,只是方式上,和人略有區別。人都是鬢毛隨世白的,而照片老化的方式,卻是泛黃和翻爛。我私藏着的,是家中僅存的一本家族相冊,這相冊,和我有着一般的年紀,在我手中,它老去的方式,自然就變成了——翻爛。每天坐在家裡,除了念經誦佛,我手中都拿着這兩樣東西——鬧鐘和望遠鏡。我的時間必須得按計劃過,不然就會很難得過。每隔一個小時,我就給鬧鐘設置一次鬧鈴,一小時一次,一小時看一次照片,看那些在固定的模式中活着的鮮活生命!一次不能看太多,只能看一張,不然一本不太厚的相冊,經不起幾次翻閱便到了頭。
我愛看照片,看照片有幾個人,幾棵樹,照片上每個人穿着什麼衣服,每棵樹有幾多年歲;看照片上幾個人有幾種表情,照這相片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發生過什麼,看那背後的幾棵樹是誰在幾年前因為什麼原因栽下的......不能太多,一個小時只能看一張!實在是看累了,就舉起望遠鏡看看小喻家的孩子在和誰一起玩,他們跑得再遠我都看得清!只是聽不到他們的一些歡聲笑語罷了,就像那清晰在目的照片,就像那黑白放映的回憶,不都是這樣噤若寒蟬嗎?你說有個這麼好的孩子,小喻夫妻怎麼還會吵架呢?放着這般天倫不去享受,這是我求之而不得的啊!只要老天賜予我一個家庭,不,這太奢侈了!就給我一個孩子,讓我求神拜佛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啊!哪怕是街邊遊戲機室里遊戲人間的叛逆少年,我也情願!我知道,遊戲機室里的孩子,年齡都差不了太多,無非是一些八九不離十歲的孩子。可只要有個孩子,也是前世求神拜佛一輩子修來的福分啊!孩子叛逆一點算個啥子?不就是沉溺於虛擬世界嗎?咱們讓他們遠離虛擬世界,他們應該會嗤之以鼻道——你說遊戲世界是虛擬的,倒好像現實世界很真實一樣。我們只好這樣反駁他們道——如果現實世界都不真實了,你還指望虛擬世界真實得了?說到底了,我們誰也無法證明哪個世界更加真實,與其這樣自說自話,倒不如什麼都別說,讓他們去放縱!這些活在這個世界中的孩子,叼着煙,玩着遊戲,通過朦朧的煙圈和模糊的屏幕,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這個虛無縹緲又叫人魂牽夢縈的世界欲罷不能,只是我想,再過些年歲,待到衣食住行、工作的壓力壓上肩頭,無數個同齡的青年才俊勇立潮頭,這些孩子總會明白,到底是哪個世界更加真實!
可這不要緊啊!我要是有了小喻家的孩子,我連以上的心都不必操了!喲喲喲!這孩子該是有個美好家庭的啊!如今還有多少孩子會省下過早的錢,就為了買一本軟面抄呢?孩子可以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這世界上有些不可或缺的東西,譬如水;可有些東西偏偏就是容不下它們,譬如火。眼看着天倫之樂就在眼下,你說小喻一家怎的就偏偏容不下它呢?
完成了靈魂的一次交換,我突然開始想這樣一個問題:以上的一切,是“我”眼中的我?還是那個信佛的房東眼中的我?又或者,這就是我眼中的我,我根本就是看清了自己眼中的自己!
一陣混沌之後,現實彷彿又給了我一計響亮的巴掌:我還是聽不清那個信佛的房東一輩子在嘀咕些什麼,也實在看不清二十年前的自己眼中的父母。我連房東都看不清,又哪裡敢妄自尊大地說自己看得清自己呢?
站在虛無的盡頭,我只好無力地喃喃着:
我這輩子三分之一的時間都用來睡覺了,我想多做幾個夢,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