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村子里有些在井陘煤礦上班的工人,他們每周回家一次,住上一晚,然後第二天,天蒙蒙亮時,便會匆匆趕回礦上。印象里,他們身上穿着的是一身藏藍色工作服,上衣左胸口還印着一彎白字兒,標明他們所在的煤礦。而他們的家裡人竟然也是同樣的打扮,礦上發下來的那些工作服,被一手好針線的礦工媳婦兒改一下,於是家裡無論老小,每人一身兒,竟都成了“煤礦工人”。那時,腦子裡很自然的把井陘和煤礦,牢牢捆綁在一起,鐵定的以為井陘就是煤礦,煤礦就在井陘,心裡邊,井陘被蒙上了一層煤灰色。
段家樓,這個地方乍一聽說,覺着應該就是一座花園洋房,沒什麼可稀奇的,但知道了它是中國十大軍閥之首、北洋政府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投巨資,於一九一三年興建的一座具有西洋建築風格的樓群,才明白段家摟的身世非同凡響!是中國近代民族煤炭工業的歷史縮影,段家摟竟然就位於小時候印象里的那個井陘礦區。竟有這樣一座大有來頭的段家摟,建在井陘礦區,那裡定有故事和緣由。
對於北洋政府時期,那段近代歷史,我沒有太多了解,甚至是孤陋寡聞。中國歷史上的幾段太平盛世,一直是我引以為驕傲、並樂意去研究了解的,也是為了憧憬自己“強國夢”吧。北洋政府時期那段歷史,只是因為知道了有座段家摟,並且要去參觀它,才臨時惡補一下,查閱資料,希望有初步的了解。
從北洋政府到現在,一百年,相對於中國漫長的歷史,是很短暫的,但是,作為歷史的鏈條上,緊緊相扣的其中一環,又不可能繞開它。幾百年、上千年、或者更久遠的歷史,只能從繁雜浩淼的史書中去了解;而在段家摟,卻能聽到這裡的老人們,侃侃而談自己當年所親眼目睹的,段家摟離奇、坎坷的故事,使人感覺觸手可及、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井陘煤礦始建於1898年,1912年段祺瑞應邀入股辦礦。此後,他又吸收了閻錫山、吳霖森等、十餘位軍閥紳商入股,成立了正豐煤礦股份公司。為了正豐煤礦的發展和他個人的長遠利益,就在正豐煤礦建起了這座豪宅,並授命其弟段祺勛任正豐礦總經理。
段祺瑞號稱六不總理:不抽、不喝、不嫖、不賭、不貪、不佔,那個時代,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算是個另類。這個人頗有爭議,也褒貶不一,因為黨派和立場不同,所以當時對他的看法也不一樣,他晚年拒絕日本人的拉攏,拒絕出面主持成立華北傀儡政權。他接受《申報》記者採訪時說:日本暴橫行為,已到情不能感、理不可喻之地步。我國惟有上下一心一德,努力自求。語云:求人不如求己。全國積極準備,合力應付,則雖有十日本,何足畏哉?! 在那個軍閥混戰的亂世,何為對錯,誰是敵友?能在民族大義上毫不妥協,就值得尊敬!
走近井陘段家摟,我們推開虛掩的大鐵門,徑直入內,突然!旁邊小屋內殺出個當地的保安,呵斥道:“你們進來做什麼!出去,這裡是要門票的!”隨後我們被轟出來,腳剛踏出大鐵門,後面“哐當——”一聲,門被從里插上了栓。這裡的景區大門,守衛森嚴,絲毫不亞於段家時期,那些守門、狐假虎威的奴才,那時候我要是闖進去,也會被臭罵一頓,沒準兒還會被打折條腿。此時才知道,段家摟升級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開始收門票了。
大門內,矗立一座中西合璧涼亭,涼亭上部是歇山式造型,頂端最高處,並排端站立四個磚雕的小人兒,外邊對稱的兩個,細看之下,竟是肩跨毛瑟槍的北洋兵,更具威力的熱兵器代替那些過時的冷兵器,使段家摟主人對自己的人身財產安全,產生更有效的心裡慰藉,這也是一大創舉,濃重的北洋時代痕迹。
來自本地的一位退休老人,是這裡的業餘高級顧問兼導遊,花白的頭髮,梳的絲絲順溜兒、整齊,戴副金絲花鏡,精神很好,尤其見到我們一大幫來自石家莊的客人,話匣子更是大開。老人先是自豪的、聲音響亮的介紹起井陘礦區的歷史,石家莊在他的嘴裡成了對比和藐視的對象——石家莊最早不過就是幾個村莊,曾經的“小字輩”,後來裝上大運,陰差陽錯的成了“暴發戶”、省會城市。老人講話激揚頓挫,一吐為快,但也說的有理!凸顯出了 井陘礦區的工業起步之早、在推動石家莊一帶近現代文明進程發揮的重大作用。
段家摟,在北洋政府時期井陘正豐煤礦內,井陘礦區地下處處“烏金”,很難找到一塊適合建設永久居住的大型私宅宅址,但段家樓卻得天獨厚,它的四周地下都是煤礦,唯獨樓群下面沒有礦藏,況且樓群是建在三礦橋西的高地上,西倚雲鳳山,東臨綿河水,豪宅坐西朝東,可謂背山面水,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正對大門涼亭的中軸線上竟是小姐樓,而非主樓總經理樓,這倒是出乎意料!也許是主人接受了西方文化尊重女性的理念和對女兒的寵愛,走進小姐樓,踩在木質地板上,仍舊感覺穩固踏實,德國式的建築及裝修風格,讓人感覺到了異國他鄉,木質門扇、窗戶百年後依然能開關自如,設計合理、人性化使人驚嘆!用料實在,不惜成本,也難以望其項背,那位可敬的導遊老先生,在眾人的包圍中,細細開始講解裡面的每一件傢具、陳設。
踏着紅漆的木樓梯,上到二樓,走進東南角小姐的主卧室,裡面僅剩一個雕着花藍的西洋式大床的床頭,百年前這裡曾住過怎樣的千金小姐,沒有當時的老照片,只能憑空想象、勾勒出她的樣貌,那是應該是位知書達理,端莊清秀的小姐,她穿着摩登時尚,和這座德式樓相得益彰。天剛下過雨,閨房中有股淡淡的木頭特有的返潮氣味兒,似乎還有一絲醉人的女人香。
相比之下,總經理樓顯得更加穩重、大氣,前邊空地大似廣場,廣場右側是那顆與段家摟同齡的百年老核桃樹,枝繁葉茂,這棵樹曾經枯死了二十五年之久,在這裡被評為河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那一年,突然又發芽長葉,重現生機,核桃樹似有靈性,知道自己苦盡甘來,迎來了再次的輝煌!總經理樓正對着的一顆樹,陌生古怪,樹榦筆直,所有枝杈卻彎曲如捲髮,還是那位導遊老先生告訴我們,這是棵楸樹,日本侵佔段家摟時所值下的,這顆楸樹就是日本侵華的見證!
總經理樓內,一樣是木質的地板,作為辦公和生活的場所,陳設更顯得井井有條,大氣簡潔,裡邊的玻璃櫥櫃,展示着幾本段家時期的賬冊,上面規整小巧的繁體字,仔細縝密的記錄正豐礦的每一筆開銷盈餘。那時的正豐礦在管理上很是先進、科學,是極認真的在辦企業,只是逢亂世,再好的企業,也不可能獨善其身。一九六九年後,在“深挖洞,廣積糧”的時代,段家摟附近挖地道,無意間與段家時代的地道挖通,段家摟地下隱藏的秘密地道,才暴露出來,有些暗道入口在一九八三年拆除舊建築時才重見天日。
北洋時代終結,段家摟又經歷了日偽時期被侵佔的屈辱,到了文革時期,井陘三礦組織動用大量人力、財力,開展全民防空工程建設,前後用近五年時間在地下深八到十五米深處修建地道長達三千五百米。在“深挖洞”的施工過程中又將段氏家族和日偽時期修建的地(暗)道進行連接擴修,使地道全長達到伍仟伍佰五十六米。
段家摟目前正在整修,開放的只是一部分,百年的滄桑,看到這裡的老樓牆皮脫落,變得黯啞斑駁,院子里建樓時,種下的松柏依舊直挺挺的,傾斜向東南方,段祺瑞家鄉安徽,就在那個方向,這是難道是巧合?但怎麼解釋,所有段家植下的松柏都如此,竟無一例外?也許是松柏真有靈性,就和那株百年核桃樹一樣。
黃昏時,告別段家摟,回頭再看最後一眼,夕陽下,段家樓在地面上留下長長的影子,在那些松柏的掩映中,段家摟就像一位苟延殘喘的老人,倔強的挺立着孱弱的身軀,似乎在回憶着自己往昔的榮耀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