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
夢與現實的過渡,是痛苦的,所以,醒來是一件不遂人意的事兒——睜眼四顧的峰初醒,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喃喃自語道:夢與現實,到底不是一碼事兒,要真是把它們攪合到了一起,便只剩下串味的後果了!
夢中,峰的母親還在,目下,卻不見了蹤影;昨個兒母親還在這兒,今兒,母親便消了影蹤。峰的腦際一片混淆,他還不大願意接受這現實。
就在這卧室的門前,就在昨天,這客廳之列,峰的兒子頑性不改地將電視櫃抽屜內的一排晾衣夾掰得支離破碎。峰說過,峰很久前便對三歲的兒子說過:要聽大人的話!
“老子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叫你不要隨便動家裡的東西,不要到處搞破壞,你怎麼就是聽不記性呢?”峰如一隻瘋狼一般猙獰着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同尋常地猛烈抖動著兒子稚嫩的身軀。兒子顯然是被這個平日里慈祥綿意的父親嚇傻了眼,竟連哭泣的勇氣也沒有了,一雙無助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峰那雋隼的眸子,稚嫩的嘴唇呀呀地小聲囁嚅道:
“奶奶,是奶奶......”峰看過聞聲而來的母親,一瞥而過,繼續掐住兒子的雙臂大聲吼道:
“奶奶怎麼了!你以為奶奶今天就能保住你嗎?”峰之所以會為了區區一排不值十塊錢的晾衣夾而對兒子大動肝火,不是因為自家再出不起這十塊錢來,只是在這個只能以拮据來度日的家庭里,十塊錢,能少出一次,便是剩下了十塊錢!
“孫兒沒有不聽話!那排夾子是我今天晾衣服的時候不小心都掉下了樓去,眼看這些夾子都摔散了,想來給他玩玩也無妨!”母親與父親多年前便已離婚,而對孫兒的那一份隔代之愛,似乎連替着父親,一併給了過來,峰以為,這又是母親的一次厲色庇護,倘不知,那不容商榷的肅穆眼神,再也不容得下峰的任何猜疑。
觸電一般,峰松下了緊扣於兒子肩上的雙手,又是用這雙手,拉開又閉上廁所門,寂靜寥無聲地,一人於中,良久不語。這是峰多年來的習慣,遇着棘手的事兒,便一個人躲進廁所迴避它,從來都不出聲,就算在廁所里,也是這樣從來都不出一聲的。
直到客廳內又響起了兒子銀鈴般爽朗悅耳的笑聲,峰這顆有恙的心兒,才漸次平態了下來。
好不容易撐到了晚飯時間,峰一天的抑鬱才方排解殆盡,一家人——峰、母親、妻子、兒子,又如平常一樣坐到了一起。
只不過,今天的飯菜味道卻和平常變了——醋放多了、吃得辛酸。
峰夾過一塊家中素來餐飲得最多的白豆腐——被醋熏過的豆腐,心頭半晌不是滋味。
果然,母親於食完幾塊豆腐的功夫之後,便擱下筷子,神情木訥地對峰宣佈道:
“兒啊!你要聽媽的話啊!不能每次媽去相親,你都要反對!媽是到了這樣的年紀的人了,要還是靠兒子來養,不過意啊!你舅媽前幾天給我相了個老伴兒,聽說人還不錯,就是年紀大了點,嗯,是的,比我大十五歲,可是你想啊!你媽這樣一身病的人,可以找個老伴兒過日子就算是不錯的了!就算是幫你卸個包袱,讓人替你背吧!”
峰與妻子無語,妻神情淡然,卻有如釋重負之態,而峰滿面猙獰跌宕的慌張神色,卻是不大可能被掩飾得住的;峰的兒子亦無語,只是坐在父母之間,年幼無知的他恰如其分地介入而成一番啞然之色。
峰的晚飯又比他們幾個吃得短了些時間——或是少了些分量。又是那個廁所,又被峰的這雙手,開了又閉。只是與平時不同的,峰這回捨得用水了,平時日子過得格外緊巴的峰,如今竟肯任憑廁所的水龍頭肆意地流淌傾瀉着,許久的、這許久不曾放肆過的水龍頭,在這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之中,流淌着既肆意又徹底。
今早,母親便已起身赴相親,峰已在床頭多合了幾十分鐘的眼了。
眼下,只好再加快些腳程,才好彌補過這多去的幾十分鐘。
省去洗漱、整理儀容儀錶的時間,再加之破天荒地坐了半個多小時的的士,峰終還是趕上了母親的相親:
“媽,他人呢?”望着烈日下汗涔涔的母親,臃腫的身體於火熱的板凳之上左右傾倒不得方向,峰一番無疾而終的疑問過後,母親便再無話語可言,總不好和孩子說——他可是足足遲到了一個小時之類的話吧!
無言以對的母親只好尷尬以對,一雙無助的眼睛四處躲閃着峰的追問:
“他是不是遲到了?遲到一個小時了?他跟你打電話說明情況了嗎?他到底什麼時候來?”無助、無助、又是無助,峰的眼中,又將這無助的神情,作永恆一般鐫刻在了心裡。
“他”的確是來得很慢的!打從老遠,峰便看着這個老得實在可以的老傢伙蹣跚的步履,單是由及而來的眼下這區區幾百米路,這傢伙竟花卻了十多分鐘才徐徐盡了,怪不得他會遲得如此荒唐!
峰不禁於心中幾番罵過。
也不知是被峰罵過了幾多遍了,這傢伙才於峰與母親的面前止了步。
到底是說了些什麼,峰也聽不清了,峰只是在找一個機會、一個契機、一個借口。這個老東西,似乎除了年邁以外,別無短處——身體健康、豐厚的養老金、黃金地段的樓盤居室......
“不過,咱們倆醜話還是說在前頭!你看我如今也是年過古稀了,你說人老了圖什麼?什麼都不圖!就想身邊有個人來陪着我、照顧我!所以說,我在你前面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你理應照應我......”
“走!我們走!”峰近乎使用吼一般的粗魯語氣,強令着母親。
“你這個鬼孩子!怎麼又不聽話了!昨天不是都說好了的嗎?媽年齡大了,得有個男人!”
“你就不能聽我的話嗎!”峰失聲道:
“我也是個男人!”
老天就是這樣,從來不會白白給你些什麼東西,譬如眼睛,他既然給了你,便是要你看清這樣一個道理:他給了你生命,便是要讓你疲於奔命於生活;給了你思想,便是要讓你不好意思因懶于思考而愚昧。而峰如今這全部的生命與思想,都是來自於她——他眼中的她。
他就這樣眼看着她。
她就這樣跟着她,半晌才跟來一句:
“我怎麼生了你這個逆子喲!”一步、兩步、三步,再一步步地跟上身來,挽過峰的臂膀,再任憑這幾句不起眼的鬼話,一步、兩步、三步地一步步遠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