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寺角營
李曉波
寺角營,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北方村莊。
和其他村莊一樣,這裡的人們依靠種田度日,千百年來人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延續着村落的興衰榮辱,一代代平凡的人們永不停息地與命運、與生活抗爭着,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落在歷史的長河中隨波逐流,走到了今天。相傳在古時,黃巢的起義大軍攻戰潼關,在村邊安營扎塞,起義軍對村裡老百姓秋毫無犯,相安無事,老百姓對起義軍十分擁護,村中老者在義軍撤離時要求黃巢將軍為村子取名,黃將軍環顧四圍,見兵營不遠處有一寺廟,遂揮筆寫下“寺角營”三字,當地百姓便以此為村名延續至今。
將軍題村名的故事是否真實現已無從考究,在潼關村名中帶有“屯、營、堡、寨”等與軍事戰爭相關的字眼中,寺角營這個村名的存在也着有其特殊的歷史意義。村裡出了多少將軍不得而知,唯一有據可查的是一百多年前這裡出了一位參加過辛亥革命的人物,他叫李仲三。這位在當地人心目中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是寺角營人的驕傲。李仲三的父母是寺角營村的一戶貧困農民,據說其母在懷他的時候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老虎卧在家裡的炕角不走,後來就生下一個男孩,算命先生說這個男孩是虎星的命,將來能成大業。然而在十九世紀末的年代里,清朝氣數將盡,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取得秀才的李仲三家中生活依然貧困。這時候關中刀客的出現給他提供了人生轉折的機遇,通過參加關中刀客群體,李仲三成為革命黨人中的一員,他秘密聯絡其他縣的同仁,參加了在西安舉行的大雁塔三十六兄弟盟誓,在陝西成立響應孫中山先生反帝反封建運動的革命組織,為辛亥革命打響第一槍的武昌起義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民國時期,作為革命元勛,李仲三定居西安,身為陝西省水利部門的要員,他為李儀祉修建水利工程洛惠渠提供了大量的資金幫助,同時也為家鄉的水利事業做出了努力。為了使寺角營周邊村莊用水方便,他籌資修建了潼關寺汾塬上的龍兒垵水渠,引秦嶺之水供當地人民生活和種田所用。在潼關解放前的幾十年時間裡,這裡的人們提起龍兒垵水渠就能想起李仲三,人們在水渠邊修建了一座石碑來紀念他。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抽黃工程的實施結束了這條大渠的歷史使命,使它成為村民們對過去懷念中的一部分。其實在李仲三修建龍兒垵水渠的同時,也為這裡的人們修建一條橫跨這架深溝的公路,當時寺汾塬和牛頭塬相互獨立,連接兩塬的道路是溝里一條蜿蜒的小路,兩個塬上的人們來往十分不便,李仲三請人在兩座塬頭設計修路,採取填溝的辦法將兩座塬邊成一起,相邊的地方就叫龍兒垵,據說當時修路時的設計是四回馬車并行的寬度,但由於在施工過程中當地政府從中盤剝導致公路修成后僅容兩架馬車并行,在公路通車典禮上李仲三先生大為光火,痛斥貪官污吏的不法行徑,一下怒之下叫人拆了修路紀念碑,返回西安后再也不回寺角營了。
李仲三作為寺角營人的驕傲已成為老人們口中的故事了,至今許多年歲大的人都能把他的故事大談一番。說他力大無比,戰場上提一把大鍘刀奮力殺敵,威震敵膽。說他作為國大代表在廣州參加國民黨代表大會與孫中山並駕齊驅。說他革命成功后榮歸故里,從老潼關縣城回村時坐的八抬大橋,後面的衛隊把村子都包圍了。說他不懼蔣介石,在南京時所乘車輛與蔣委員長的車在路一相遇,不退讓,蔣聽說是陝西李仲三的座駕,不讓衛士驅趕而自行退讓,並囑咐“別惹這個老陝!”說他支持楊虎城將軍搞西安事變,並在楊將軍被革職后籌措資金供楊將軍出洋考察。說他在解放前不為胡宗的威逼所動,斷然拒絕胡宗南邀他飛往台灣的邀請。身為國民黨元勛的他,三個兒子均為共產黨員,其中長子因參加共產黨員較早後來與黨組織失去聯繫而回家務農,次子與三子均參加革命成為優秀的共產黨領導幹部。
李仲三先生是寺角營的驕傲,卻並不是寺角營的全部。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無論身份的大小,無論職務的高低,寺角營作為一個自然村落從未因此而聲名鵲起,亦未因此而銷聲匿跡。人們在談論傳奇人物亦或土匪流氓的同時,依然過着平淡無奇的日子,演繹着各自的人生故事。和許多村落一樣,寺角營原來也是一座圍得嚴實的城,有東門和南門兩個門樓和一西邊一個水門。東門為正門,門外不遠處有一潭,約一丈深,潭邊有三人合抱方能圍攏的老柳樹數柳樹數棵,每逢老天下雨,潭裡的積水就是全村人的飲水,因此早些年的時候尤其是冬季天寒地凍的日子裡,每天早上總有人挑着水擔在這裡擔水。南門外也有一水潭,平日里積下雨水可以供村裡的土地澆灌,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常有姑娘媳婦們在潭邊冼衣服,捎帶地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話題。西門是水門,專供村裡生活污水向村西一條名叫西溜溝排走的。北邊無門,是因為村子北邊沒有村落而已。村裡有廟堂、戲台、石碾各一,供人們求神、看戲和生活碾各類麵粉所用。村子以戲台為中心,分南巷、西巷、後巷,從南至北共八巷,分居着李、王、楊三大姓及其他少數外姓人。後來村子不斷擴大,部分人搬出村子而住,衍生出北營、東營、楊家灣等小的衛星村。人民公社化期間村子分為七個小隊,一、二隊屬楊家灣,三、四、五、六隊為主村,七隊在村北,改革開放后又分出八隊,在村東,故名東營。
和其他地方一樣,寺角營的人們也聰慧無比。在左傾思想盛行的年代里,人們在艱苦條件下仍不失其詼諧幽默,給單調貧乏的生活添加了許多樂趣。村裡有一姓孫的農民,早年逃荒要飯到村裡定居,有人便編一順口溜:
孫某某,是僱農,
家住陝西潼關城,
國民黨,抓壯丁,
逃命逃到寺角營。
許多描述村裡大事小情的順口溜不知是誰所作,但在人們口中流傳,被一代代人所笑談,人民公社化的年代里,七個生產隊是七個戰鬥群體,在大隊的統一領導下生產生活,人們習慣了打鈴上工、出工不出力的集體生產形式,一些反映當時生產情況的順口溜便應運而生。這是一首反映各隊隊長的順口溜,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不書其名,僅最後一個字而用於押韻:
一隊有個某某海,光叫騾子不起代;
二隊有個某某明,小娃上工都不行;
三隊有個某某牢,領着社員滿溝跑;
四隊有個某某橋,帶領社員割蒿毛;
五隊有個某某旺,小孩幹活不算賬;
六隊有個某某順,蘿蔔蔓菁吃不退;
七隊有個某某蛋,領上社員胡球轉。
一段順口溜反映當時的生產生活情景,活靈活現,讓人噴飯,也讓人深思。村裡當時也有文化活動,因為村子大,所以成立了農民劇團,抽調一些熱愛秦腔的社員為劇團演員,農閑時節排練些戲劇在村上演出,因為都是農民演員,所以常見的情況是一群物質生活並不豐富的莊稼漢和婆娘們在大隊的院子里排戲,《轅門斬子》、《下河東》、《周仁回府》、《三滴血》等一大批傳統劇目,平日里與土地莊稼苗打交道的農夫們當起皇上、將軍、娘子、小姐來也是有板有眼,這其間上台忘詞的、臨陣怯場的便司空見慣了,常見在戲台上陳世美或包王爺的坐椅後邊蹲着一個人影,拿着一片紙給演員遞詞,誰家小女子八歲就登台跑了個龍套,誰家兒子上台後緊張尿到褲子里了,戲台上的演出每每成為村民們經久不息的話題。逢年過節村裡若有演戲便熱鬧非凡,來走親訪友的便住下不走了,要看了大戲方才回家。然而,村裡的戲不比正規劇團的演出,常常被人落下笑談,加之村上有人藉機會做小生意,掙些錢養家糊口,一村民專在演戲期間賣酪糟,坐在戲台下端一碗酪糟喝在許多小娃心裡是十分渴望且容易實現的願望,遺憾的是賣酪糟的手藝實在太差,演員的戲又不精,有人便編出順口溜來:
某某某的酪糟,
寺角營的戲,
不吃不看不生氣。
作為一個普通的村落,寺角營的村民們也希望各自的兒女通過考大學跳出農門,走向與父輩們不一樣的生活環境。每有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村裡人便以此來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向人家學習,說人家孩子聽話、爭氣、給家裡爭了臉面,若有誰家孩子不學好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人們告誡各自的娃娃以此為戒,傳統的教育思想一直在村裡人們的腦海里盤踞着。然而畢竟是農村,絕大多數的人們依然生活在這裡。當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時,村子里一些人不滿足於農村生活的貧困而走出村莊,到縣裡或者其他地方做生意,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當初因為生活所迫外出的人們在當地都定居了,他們的孩子有的僅在寺角營生活了童年的時光,有的甚至從來沒有在寺角營生活過,但他們的根還在寺角營。每當家有婚喪嫁娶大事的時候,這些在外居住的人們便攜家帶口的回來行人情,這個時候人們回憶起在村裡的一切往事而感慨萬千。
當然,留下來繼續務農的人們也不再固守一畝三分薄田養家糊口。村子里相繼出現了各種專業戶,有養豬、養雞、養牛的養殖戶,有種菜、種果、種藥材的種植戶,也有糧食加工的、農作物販賣的、生產資料、家蓄飼料經營的,還有搞運輸的、辦超市的、開飯店的。於是乎,如進走進寺角營村,隨處可見農戶院牆上的戶外廣告,用極不規範的字體寫着“軋油”、“賣複合肥”、“豬雞飼料”等沒有任何美女肖像卻也花花綠綠的宣傳廣告。
歷史的車輪走進了新世紀,寺角營也和其他普遍村莊一樣走進了這個五彩繽紛的新時代,村民們的生活不再是當年“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落後生產生活方式了,他們也有了科技意識和時代感,一輛輛小車開進了農家小院、一座座高樓在這片熱土上拔地而起,村民們用上了手機,有的家裡安裝了電腦。前些年僅在四圍方圓幾里內結親的人們如今也有了外縣、外省的親家了,因為年輕的姑娘小夥子成群結隊地外出打工,在外談了對象,姑娘們嫁到了天南海北,小夥子們娶回來了四川妹子、山東姑娘。多少年一直充滿純正秦腔的村子里便不時冒出些南腔北調來,人們也便見怪不怪了。
人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寺角營既不依山又不傍水,最近的山是秦嶺踞離三十餘里,最近水是黃河距離也有二十餘里,東西各有一深溝,南接隴海線及310國道,北臨鄭西高速鐵路。沒有天然資源可以利用,千百年來這裡的人們靠天吃飯,旱澇不保,貧苦而自強不息,頑強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好在歷史的車輪走進了新世紀,這裡的人們不僅靠天吃飯,而是在耕種自己土地的同時尋求了全個致富的門路,在生存的起跑上線,他們也不甘落後,永不停息地追求着自己的幸福。
在上發現網友發了一個名為“一張可以點擊看到全國任何鄉村的神秘地圖”的貼子,把這個貼子轉到我的空間后,果然可以通過鼠標的移動看到任何一個鄉村,當我把鼠標移到寺角營的地界上時,圖上赫然顯示着寺角營三個字,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如同路遙在他的《人生》中描寫高加林回到故鄉的一幕時“一下子倒在黃土地上,喊了一聲”的感覺那樣,面對故土,我也想撲進她的懷抱。
但是我面對的是一台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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