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庭院,後花園。不懂雅的人家,屋前屋后光禿禿的,或許有幾棵草幾棵樹點綴一下,但終究算不上雅;若是懂半雅的人家,屋前必有前庭院,院子里栽幾棵果樹,養幾盆奇花異草,或許木架上再纏繞着幾株青藤,那肯定有半分雅性的;但是懂得全雅的人家,屋后一定有後花園,凡大雅之人都願意栽幾株青竹,依在牆角落,風一起,竹一抖,瑟瑟之清音如浸耳際,到了秋季,風清月白的晚上,天上灑下月光來,那後花園絕對可以雅得泌出詩來。
魯四爺是個懂全雅的人,他的後花園,便有這般的好處,幾十年如一日。老屋子更新成新屋子,老前庭院更新成新前庭院,後花園還是後花園,六十年前的怎麼樣子,六十年後還是怎麼樣子。
後花園的幾株青竹,終年碧綠,這是上等的好竹,魯四爺走南闖北很多年,在四川綿陽覓得這好竹,悄悄地運回來,栽在後花園,依牆而立,很是清秀。這上等的好竹有個怪異的名字叫做“鬼竹”,過去迷信的說法,就是鬼常來此竹間休憩賞月,由此可見,這竹連鬼都願意親近。鬼竹的好處極多,它極為耐土,不像其他竹子嬌貴,移了故土,就不易長開。鬼竹不一般,它天生耐土,什麼黃土紅土黑土,它都長得好,長得盛,即便在氣候惡劣的大西北,鬼竹照樣亭亭玉立綠盈四季。老早的說法,歷朝歷代的皇宮後院都願意栽培這樣的好竹子,一來觀賞,二來飾幽,三來攬月,夜空一旦有了月照,這鬼竹彷彿施了魔法,把月光攬攏懷中,讓月光散不開溢不遠,月亮宛如掛在竹上一般,絲綢一樣的風雅,所以就有了另一個很雅的名字——“月竹”。
魯四爺很歡喜月竹,這後花園若無月竹的點綴,它的清幽,它的清秀,它的清雅,就會大打折扣。人可以衰,而月竹不易衰,只是竹身有了些粗,但絕不會太粗,頂多有三根指頭那般粗,太粗了過於厚實,太細了過於纖弱,就那般好好的,如美人的細腰一樣,因此有些粗這不妨礙它的清秀。它高高的直直的,上面不是掛太陽就是掛月亮,陽光如火地暖過,月光如水地瀅過,月竹似美人掩羞而過,清風過處,似乎在盈盈歡笑,又好像窈窕淑女竊竊私語。白天是很難看出後花園的清幽,它的清幽在夜晚,更在秋季的月朗清照的夜晚,到了靜處,月光灑出來,踩着碎步悄悄地移過來,這時它就不捨得走了,月竹的綠葉子有些稀稀疏疏的,有些密密匝匝的,這就好了,這彷彿靜山的清泉,一潭清碧的綠水,有深亦有淺,深中必有深綠,淺中必有淺綠,那抖動的綠意一下子化開了,濃的淡的撲在容顏上,極為清爽。這可不是么,月竹也是這般的深淺濃淡,它逗着月光,挽着月光,沒來由地觸它一下,或者親它一下,只一下,也讓月光留戀不已,都有些醉了。月光不再嬌柔了,不再矜持了,它就願意貼在月竹的懷中,放肆地撒嬌着,快活地吟唱着,月竹就任它放肆。月竹有它美人般的柔情,有了柔情有時候就容易傷懷,是不是遠離故土的一聲哀怨呢,還是自古多情的點滴的心傷呢,月竹有沒有自顧自地流下清淚,沒有人知道,即便連月光也不曉得。
春季的月竹,魯四爺總覺得有些不相適宜,外面春光明媚萬紫千紅,前庭院的花草開得極活躍,招蜂惹蝶,引燕誘雀,極為熱鬧,熱鬧歸它們的,後花園的月竹卻有些了寂寞,它還是有碎碎的綠影,漠漠的情愫,月竹本不需熱鬧,太熱鬧容易弄破了清雅,就好像鄰家一個碧玉般的恬靜女子,一旦熱鬧了起來,就顯得不像話。所以月竹就不顯擺,前庭院的花草再怎麼熱鬧,再怎麼香溢滿院,它也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立着,悄無聲息地等待着什麼?它在等待夏季么?不是的,夏季是蟬的天堂,是樹的世界,茂盛的樹濃濃密密,幾隻蟬悠閑地躲在裡面,哼哼唱唱的,陽光灼熱的白天,月竹是溫和的,它的蔭下卻有了一絲涼意,這不比樹的蔭下的涼意,這種涼意是悠長的,是去暑的良藥,魯四爺是歡喜夏季里這一片月竹下的清涼的,在這裡品銘讀書,很有趣味。到了深夜,月竹有了它的溫柔,還是夏蟲秋蟲,它都是願意聆聽的,夏蟲的清亮,還是秋蟲的纏綿,都會讓月竹有了片刻的愉悅,這是藏在深處的,不易透出來。秋去冬來,寒風颯颯而起,有了一種凜然的狀態,天下萬物枯萎,呈一派灰色,唯那月竹的綠意最為惹人眼目,它輔灑開來,把綠意蕩漾起來,與天地同享,月竹這是一點也不小氣,它知道春季一來,它便收斂起自己的豪情,把自己的溫柔藏在深處,不讓天地去讀。臘月之時,風緊了些,便飄起一場老大的雪,可是雪中還有月竹的美呢,到了第二天雪停日照時,來後花園一瞧,你眼睛就要呆了,月竹的美便在這時展現出來,它把最美的雪給留住了,一副雪中月竹圖讓你在寒冷中驚喜萬分,它根本無需什麼裝飾,它就那麼自然,那麼清雅。
六十年來,後花園沒有變,月竹一直沒有變,它們相互依偎着,悄悄地說著話。後花園有它的胸懷,月竹有它的溫柔,兩處情意相生,托起了一段綿綿長長的故事。魯四爺儘管老去,可是他的月竹還青春着,這足以讓魯四爺的心也一直青春着。
2010-11-27黃昏於揚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