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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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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姐和我住一個村,大我三歲,1976年冬我們家從紅衛河北岸徐官莊遷到這兒來的時候,莉姐是我結識的第一個少年夥伴。那年臘月二十三晚上,她踩着鹽粒一樣咯吱咯吱脆響的凍雪,吃力地背了筐大白菜送到家來,她穿着碎紅花的小襖,綠棉褲,目光又明亮又文靜,梳着兩條齊腰的辮子,油燈下一條辮子一扭身就跳到胸前來。那年她周歲十二。

  她爺爺和我爺爺是拜把子兄弟,兩人視彼家父母為自家父母,兩家老人謝世的時候,同在靈堂披麻穿孝,雖然我和她誰都沒見過他們,兩家私下的關係卻一直走動着。那時候她們家還是地主成分,在村子里地位低,——階級鬥爭、批林批孔運動、反擊右傾翻案風,都攪得她家惶惶不寧。但自從我們搬家過來,她家年年春節都送一筐白菜來,當然都是夜裡瞞着人送的。

  次年開春一個月色明朗的晚上,空氣溫和,純凈如銀,幾個夥伴玩捉迷藏,莉姐跟我分一組,我們藏進我家牛棚中的草垛里,很久沒有人過來找,草垛里空間小,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我憋不住,屢次要出去,她不讓,胳肢窩壓着我的頭,就這樣憋了半小時,不知怎麼搞的,從那就把我憋出相思病來,認為自己大了找媳婦就找莉姐,哪個也不要。“女大三,抱金磚”,晚上做完作業躺進被窩,蒙上頭,想着她清麗的模樣,被窩裡專門給她留個位置,好像她真的會鑽進來,跟我說悄悄話兒,再養出一窩新孵的雞崽似的。

  再一年她上初二了,我當然還呆在小學里,她辮子長得更長了,蝴蝶結搭到腰肢以下,身材出脫得更加細挑,像春天遲開的花朵,跟我說話的口氣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實在變得太快,變得我跟不上趟,結果就聽了一個傳聞,說中學里真有人追她哩,還不止一個。我就慌了神,又很有些氣憤,專門在她放學回家的道上磨蹭着等她,那天路上沒別人,暮色初臨,落日灑下菠蘿色的光輝,看她迎着風遠遠地騎車過來,故意不往後看,剛騎過去,就嘀咕了一句:“不要臉”。

  “說誰 ”纖細的身段倏地跳下車來,倚着車子迴轉腰身問我。

  我便止步,一步不前。她挖了我一眼,也不搭話騎車就走。

  “婦女騎車不硌蛋!”我在身後抬眼望天怪模怪樣的叫了一嗓子。

  纖細的身段又下了來,並且支住車子走過來,辮子一前一後擺着,柳眉擰緊逼近我。

  “再說一遍,混蛋!”她幾乎靠着我了,整個高過我一頭,我能聞到她吐氣的香氣,“你說的啥 有種再說一遍!”

  “我說婦女騎車也不慢”,我狡辯說。

  她燙人的眸子閃着怒火,我可忍受不了那盯住我的目光,便把頭低下去了。她氣哼哼地往前走了,騎上車還扭過頭丟了一句:“臭流氓!”

  一直到冬天她也沒搭理我一次,這事無疑對我毫無助益,空懷一腔天真的痛苦,想象力孤軍奮戰,弄得升學時最低少考了30分,差9分沒考上成武縣一中,就和她跑到了一個中學里。

  年節的時候她又送白菜來,我娘感動的要命,因為那年誰家的白菜都欠收,她家雖然多種了幾畦,也不夠吃。我娘按她坐下,吩咐我端茶,我不好意思不端,到她跟前還沒張嘴,見她鼻翅兒聳着,嘴唇嘟成一個圓,燈影下一邊擺弄着指甲一邊帶點嘲笑地小聲說:“小壞蛋,街上太黑,送送我吧 ”

  從那我們又正常交流了,交往了半年多,有次在學校里不夠吃,我還借了她的糧票,到今天也沒還。那時每周六回家,我們各自騎着自行車,通常都是她在前,我在後跟着。我常常抱着欣賞的態度看着她,看她纖細的腰肢,長長的帶蝴蝶結的辮子,有時就莫名的一陣陣臉紅,雖然不說話的時候她並不轉身望我;夏天她穿白色的褲子,白塑料涼鞋,涼鞋不知啥時候扣絆兒開了,跟穿着塑料拖鞋似的,一抬腳跟就看見纖纖的腳踝和好看的光腳底板兒,……反正那時就是那樣看她的,眼睛像蒼蠅粘在紙上。

  她初中沒考上重點高中,錄取她的縣七中又不願去,開課了就拖着一個多月沒去上學。家裡新分的責任田多種了幾畝棉花,入秋棉花開得一地白,她在家又是排行老大,當爹娘的自然希望能多分擔些農活兒。那時候魯西南農民日子苦啊!食用油都是棉籽油,那油非常的難吃,當時很少有吃上豆油、花生油的農戶。那年秋天她娘吩咐她拉着裝滿棉籽的地板車,到臨村棉籽加工作坊去軋油,她彎腰往漏斗續送棉籽的時候,辮子卷進了軋油機飛轉的三角帶里,她哭叫着抱着頭,上身子來回跟着轉,辮子越纏越緊,雖然作坊的人關了帶動軋油的柴油機,但那混賬玩意出於慣性一時也停不下,她就這樣死了,頭皮被撕揭去一大塊,露出白森森的頭骨。那一年她虛歲十六,在我的內心,她生命的終點就永遠停留在那個年齡的模樣上。

  莉姐就埋在上學路過的她家的祖墳邊上,離路一杆子地,很遠就能望到那黃土初培的墳。每次白天路過我都駐足望一會,以為所見非真,每次晚上經過我都飛蹬着車過去…… 青春的繁夢裡我常常想起她,夢見她,夢見銀舟漂越似的彎月下我們捉着的迷藏,夢見我送她走過的黑漆漆沒有燈光的衚衕,夢見她騎車趕在前面忘情的笑聲和那辮子飛起的模樣……我就在這樣的懷念里,帶着日思夜想無可言宣的情感、現實和譫妄的交織慢慢長大,走過了那段不諳世事的、青春特有的采地,一直到現在還常常想起她。今年夏天她弟弟來濟南,我們在露天的扎啤攤喝到凌晨,提起她,他哭了,我心裡的悲痛是那種哭不出來的悲痛,後來也跟着哭了,兩個成年人淚眼巴嚓地,最終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