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夢是個奇怪的女孩,她喜歡戴紅色的隱形眼鏡,並且永遠只戴在左眼。十夢喜歡黑色的棉質長裙,赤
腳走路,蒼白的腳踝透露出少女的氣息。十夢的頭髮很長,齊齊地直到腰際,像緞子一樣華麗的光澤。
尖下巴的女孩,臉色永遠是病態的蒼白。
十夢有一隻詭異的貓。貓也是黑色的,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貓的右眼是血紅色,這也是它的詭異之處。
當然,也許貓的左眼也是紅色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貓的左眼瞎了。偶爾可以看到上眼皮和下眼瞼之
間的一點點幾乎微不可見的縫隙里那片破碎的透明。
十夢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是貓的另一隻眼睛。
十夢常說的另一句話是:貓是我的另一個影子。
十夢帶着自己的貓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城。沒有目的地也沒有行李的旅行。可是十夢帶了一直碩大的行李
箱。因為火車上不允許帶寵物,所以貓就一直呆在行李箱中。火車上乏味的幾個小時,十夢趴在行李箱
上,可以感受到貓爪子在裡面輕輕劃過的輕微的顫動。火車上人很少,窗外的風景也是千篇一律的破舊
房屋。天空是陰沉的灰色,被電線切割成一塊一塊,像一張斑駁的網,而在之下行走的所有人,都是可
憐的,獵物。十夢拿出MP3聽歌,她的黑裙子從來沒有口袋,所以她把MP3拿在手裡。握緊。稜角硌出
了一片紅色的痕迹,在她蒼白的掌心。聽了一陣子,十夢終於忍受不了耳機單調的聲線。煩躁地扯掉。
而這個時候,火車恰到好處地,進了一個漆黑的隧道。世界的燈,突然滅了。頃刻,世界的燈,又突然
亮了。像是醫生的針,不斷縫合著舊傷口,又不斷地創造着新的傷口。
十夢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下了車。她打開行李箱,貓蜷縮在一角。十夢心疼地捧出來,不停地撫摸,然後
又輕輕地放在腳邊。他們一起驕傲地仰着頭,目送火車的離開。
十月的天空貧瘠得一絲不掛。
路邊樹立着獃獃的電線杆,永遠的歪斜地杵在那裡,與老舊的牆壁互相呼應。上面是五花八門的小廣
告,發黃的顏色。這些劣質的紙張在太陽的暴晒和雨水的沖刷下字跡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的黑色。十夢
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她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她沒有說,也許她不應該說。地上有很多細碎的石子。
十夢赤腳的習慣讓她感到腳心傳來的尖銳的痛感。於是十夢在路邊的鞋店裡買了一雙廉價的帆布鞋。臃
腫的老闆娘幾乎訛了她幾倍的價錢。十夢沒有計較,她從來都不是善於爭論的人。
十夢拐幾個彎,在騎樓的陰影下,在陽光觸碰不到的地方低頭行走。貓跟在她的後面,如影隨形。十夢
的雙肩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路邊老房子外牆壁上的灰。偶爾有陽台上晾曬的被單被風吹起發出的【嘩啦】
聲。
十夢突然看到一座很特別的房子,單獨地立在前面。乳白色的牆壁,歐式教堂般的尖角小樓。與成片的
房屋形成鮮明的對比。十夢好奇地走進去。然後十夢看到了一個穿着白色T恤,牛仔褲,黑色帆布鞋的
男孩。他正坐在客廳的那架鋼琴前面彈卡農。很嫻熟,好像練習了很多很多遍,好像手指是長在琴鍵上
的一樣。
十夢看着面前的男孩十指跳躍,黑白鍵的色彩突然變得明麗起來。這架鋼琴好像是整個客廳里唯一現代
的點綴。其餘的裝飾似乎都是路易十四那時的風格。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還能聽到這麼流暢的卡農,
真是很意外。十夢這樣想。
男孩似乎察覺到了十夢的到來,十指有一點點的忙亂,彈錯了一個音。即使只是輕微的走音,還是被十
夢敏銳地捕捉到了。男孩停下了手指,抬頭望向十夢。十夢在那一剎那感覺到了莫名的熟悉感,但只是
剎那而已。
男孩對她友好地笑,也對貓笑了一下。
十夢禮貌地回了一個淺淺的笑。
他和她的故事就這樣被展開,燈光暗仄而熹微。
十夢莫名其妙地住了下來。十夢得知男孩叫蘇北。十夢很奇怪為什麼對於蘇北沒有平時對陌生人的抵觸
的感覺。蘇北的房子其實很大,十夢佔用了有陽台的那個房間,也就是蘇北原先的卧室。十夢無聊的時
候看書柜上放着的書。吉本芭娜娜的《哀愁的預感》。《時光旅行者的妻子》。《海邊的卡夫卡》。
《愛與匕首》。都是十夢喜歡看的書。
貓好像也很喜歡蘇北。總是在蘇北的腳上蹭來蹭去。蘇北常常蹲下去抱起貓。修長的手指在貓黑色的柔
軟的貓中穿梭。
十夢早上起床,都會去陽台向下望。這個屬於工作日的早晨行人甚少。這個屬於上班族的街區這樣安
靜。十夢就默默地倚着白色的欄杆,風吹起發梢。
屬於蘇北的文字很少,幾乎沒有。
因為十夢只逗留了幾天。
意料之外。蘇北只是個路人。甲乙丙丁。十夢有了新的目標,不告而別。
十夢想要去西藏,突然很想。於是她帶着她的影子——也就是那隻貓,去了西藏。
他就這樣退出了她生命的主流。幸福的招牌翻到了背面,留下大片需要填充的空白。誰都不知道原因,
只有十夢自己心裡明白。她在翻閱《海邊的卡夫卡》時看到了蘇北的簽名:蘇北岸。
怪不得會有熟悉的感覺。
怪不得蘇北會和他的氣味那麼像。
怪不得沒有對陌生人的抵觸感。
蘇北就是蘇北岸。
就是十夢小時候開玩笑說“蘇北岸。北方的北。道貌岸然的岸”的蘇北岸。
就是寵溺十夢,清秀乖巧的蘇北岸。
也是忘了關煤氣害死了隔壁的十夢父母的,蘇北岸。
蘇北岸活了下來,只是喪失了關於那裡的所有記憶。他跟別人說,他叫蘇北。
十夢把貓裝進行李箱,奔赴西藏。耳邊想起薩頂頂的《萬物生》。
十夢十夢。拾夢,還是蝕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