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用一生建起了我們的家。直至五年前,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永遠地停留在了我對家的記憶里。多少年來,不管異鄉的繁華如何迷離,流浪的心思怎麼失落,我總無數次憶起,那槐蔭下的些許陽光,溫馨而又清涼,默默的融入我的眼帘,悵悵的傾入我那隔斷天地的念想。
————題記
我耐不住對家的思念和對孤獨母親的擔心,回到了家裡。
沒有了父親的家,就好笑缺失了什麼。地里的禾苗不再旺盛青翠,低垂着頭,無精打采。院子里少了噼里啪啦的劈柴聲,也少了昔日歡快的笑語。空曠的房間里,只有母親默默地望着黑黑的灶台,摩挲着在房間里尋找着過去的點滴。
擦乾紊亂的泥濘腳印,彷彿越過了幾個年輪。在淡淡的槐蔭清涼中,我想起了從小陪伴我的父親。
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經常出門。每次回來,他的頭髮都亂糟糟,但衣服的補巴卻橫豎相間、齊整別緻,變色的解放鞋面上看不到一丁點兒泥巴,口袋裡總是鼓鼓的——那是我們的希望和歡愉。我們幾個小孩子圍在父親身邊,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翻着,拿出向陽花(土家語,葵花)、瓜子、花生什麼的,放在用廢舊報紙鋪得滿滿的桌上。然後,父親一粒一粒地分配給小夥伴和我。我總是很委屈,為什麼我得到的總是比別人要少那麼幾顆。又一次,我哭述着反對這種分配製度的不公。父親告訴我,因為我年紀小、認的字又少,所以才得的少了。為了證明自己能念很多字,我將皺巴巴且並不完整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抹平,面對着父親,從頭到尾誦讀起來。從那時起,熏黃了的報紙,成了我認字和尋找答案的記憶。
我從別人那裡聽到一個關於父親小時候的故事。解放前,在父親大概十多歲的時候,家裡特窮,他只好跟隨別人光着腳丫、背着草鞋,邁着一尺多深的積雪,從雲陽、萬縣一帶販鹽來賣。有一次,同伴受傷了,他放下擔子,將同伴背了三十多里,找到歇腳地后,再去挑同伴和自己的擔子。等挑完同伴的擔子,再去找自己的擔子時,天亮了,擔子也不見了。後來,他們兩人一副擔子,走了半個多月才到家。東家以為他們途中私賣了,用扁擔捶打他直到暈死過去,父親沒有哭、也沒有爭辯。從此,我有一種父親為人軟弱的印象。
在大辦鋼鐵的年代,父親成了我們大隊的大隊長。在一次鍊鋼鐵的時候,木架垮塌下來,將父親和一個社員壓在木頭下,父親用身體頂住木架,保護了社員。從那以後,父親背上永遠地烙下了疤痕,右手拇指也從此殘缺不全了。社員說,是父親“鋼鐵一般的身體”救了他。但我不明白為什麼“鋼鐵”會留下疤痕,還會斷了手指。
上小學以後,打豬兒草(土家語,割豬草)成了我的常事。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放學去打豬兒草,由於貪玩,打的草少,我們反覆試想了一個辦法,將背篼(背簍,土家族用來背裝雜貨的竹篾框)用小樹枝從中間穿抬起來,背篼下面疏疏鬆松的,上面的草料卻滿滿的。回到家,我故着鎮靜地唱着歌兒、哼着曲,依偎在父親的身邊。父親彷彿看穿了我,眼盯着背篼,沒有平時的笑顏,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理了理他那依然蓬鬆的頭髮,將樹枝一根一根地抽了出來。頓時,草料沉下了簍子,淺淺的背篼暴露無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再唱歌哼曲了。
再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在別人家地里打了豬兒草。第二天一大早,人家便找上門來,硬說是我“打了剛出土的洋芋苗”。來人走後,委屈的我將整背篼的草全倒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數給父親看,父親也沒有說什麼。後來,聽母親說,父親賣了小豬崽,買了肥料去賠給人家。那以後,更加深了我對父親軟弱的印象。
初中畢業,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我考了中專。正值教育改革年代,從初中時的幾十塊錢學費,一下子陡升到數千塊,我的第一筆中專學費成了家庭有史以來的天文數字。村裡人湊了三天,加上父親賣光家裡的豬、牛和山上的樹等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還差兩三百塊。父親冥思苦想了幾夜,才想到早已搬至數百裡外、曾稱他為“鋼鐵”的社員兄弟。來回幾天,父親用堅硬的腳板,替我湊足了學費。因為腳傷,他請一位親戚替他送我到外地上學。臨行前,他笑着對我說,走出去就好了。我漸漸感到,他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還未來得及去構思今後的夢想,我們又遇到了一大坎坷。那是我學成就業的一個春節早上,我晨練回來。匆匆趕來的郵遞員送給我一份加急電報(那時候電話都是奢侈品,電報是主要的及時通訊工具):“家已燒完,速回”。短短的幾個字,讓我雲里霧裡,不知何意。但“速回”兩個字,讓我寒意頓生,“家裡出大事了”。我匆匆趕回家,看着依稀暖暖的家成了煙霧繚繞、殘牆斷垣的廢墟,看着目光獃滯、一臉黝黑而又似乎從未見過的父親,我忍不住大哭。父親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只用手不停地撫摸着我的頭。
收拾了殘餘的糧食,搭建了簡單的宿營,不久,我回到了單位。雖然上班,可微薄的薪水怎麼也沒有辦法積蓄起來支持家裡,我也漸漸地擔心起父親和母親的身體來。好不容易熬到年底,我回到久別的“家”,遠看着熟悉的斑駁老槐樹下,立起來兩間岩房。同行人告訴我,那就是我們的新家,只是“還未搬去住”。到家了,父親的頭髮還是那樣蓬蓬鬆鬆、亂極了,身體也低矮了許多,走路蹣蹣跚跚的,彷彿隨時要摔倒下來,但他堅持不拄拐。我與父親周周地看了一遍我們的新家,又看到他殘缺的拇指似乎又短了一截,眼淚不自覺就流了下來。父親還是那種無所謂的感覺,他說,“家建好了,就好了”。
有了家,就有了歡樂,更多了我們談論的話題。老槐樹下,些許陽光、些許清風,時而暖暖、時而清涼,父親和我面對面地談論起他的一生,也讓我第一次真實地看清了他。
從此,田裡的谷穗越來越晶瑩,地里的苞谷也越來越飽實,壯實抖擻的莊稼卻慢慢地湮滅了父親那逐漸低矮的身軀。
(文/曹作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