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鄉川北小鎮的房屋幾乎全是穿斗結構的木瓦房,魚鱗似的青瓦片,雪白的竹篾牆,金黃的木板門,屋前的院壩鋪滿青青的長石板,屋外竹樹環繞,樹影婆娑,雀鳥歡跳其間,鳴聲宛轉,宛如神奇的童話世界。
一進冬天,農閑之時,家家戶戶便都興高采烈地殺了年豬,那也是農家修新房最熱鬧的時候到了,尤其是立新房子那天,更是莊重、嚴肅、熱鬧非凡,如同過年一般喜氣洋洋。
一堆或長或短、或大或小、或干或濕、或曲或直的木頭是木匠師傅們修建木瓦房的主要材料,也是他們放牧匠心的最好素材。墨線輕彈、鋼鋸閃耀、斧子飛舞、鑿子穿梭、刨子推動,在木匠筆直犀利的目光揣度下,在匠心獨具的不斷斧削中,即使是一根略顯彎曲的木頭,也會慢慢被修正成一根直料。木屑亂濺,鋸末飛灑,刨花舞動,“木頭雖曲,匠心為直”,單調重複的拉鋸、推刨、砍削,耗費了這些鄉村最傑出的魯班傳人們無數的晨昏與精力,也成了他們最詩意的語言與汪洋恣肆一般吟詠而出的凝固的詩句。
時光飛逝,柱頭、大梁、穿枋、檁子等大件齊備,四排三間木瓦房的架子已初具規模,木匠師傅又忙着為即將完成的“傑作”加班加點。掌墨師傅找來發黃的萬年曆,“適宜動土,出門大吉,亦宜嫁娶”,嘔心瀝血,斟酌再三,在主家滿意而喜悅的眼神里選了“立房子”的黃道吉日。
終於到了“立房子”的時刻,“寅卯大天光”,大約寅時,晨曦初露,天高氣爽。掌墨師傅先用雞血祭了天地君親,然後再祭大梁和柱頭,唱了“木房永立,吉祥如意;地久天長,子孫興旺……”的“四言八句”,隨着他“立起來”的一聲高呼,早已憋足了勁兒的大大小小的一幫徒弟和眾鄉親,一聲氣壯山河似的大聲吆喝,一大排房子石破天驚一般“嚯”地立了起來,有如一排陡峭的山峰,直刺雲天;接着,又一鼓作氣,立起了另幾排房子。立好了“排山”,往往已是日出山坳,朝霞滿天,大伙兒的心情明朗得猶如三月里的艷陽天一般。
立好了“排山”就要“上樑”了。先要“贊梁”,木匠掌墨師傅手拿毛筆,在大紅紙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寫上“紫薇高照”四個大字,小心翼翼地貼到那粗壯筆直的大梁正中。然後嘴裡唱到:“新蓋華堂高又高,巍然屹立在雲霄。從今中梁扣起后,千年富貴萬年牢。”
然後就端出一小碗老白乾燒酒,往梁頭上灑上一灑,又唱道:“一祭梁頭,吃穿不愁。”往梁腰上一灑:“二祭梁腰,銀錢滿包。”再往梁尾上一灑:“三祭梁尾,榮華富貴。”贊祭完畢,木匠掌墨師傅便用繩子拴好大梁,讓站在兩邊牆垛上的徒弟們用手拉大梁,師傅自己則肩扛大樑,踩着沿牆搭建的木梯子,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這就是“起梁”。木匠掌墨師傅又開始唱“起梁十步歌”:
“腳踏雲梯一步,賀主家步步登高”。木匠掌墨師傅肩扛大樑,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又接着登上第二步木梯子,又唱:“腳踏雲梯二步,賀主家萬年長壽”,“腳踏雲梯三步,賀主家兒孫滿堂”,“腳踏雲梯四步,賀主家大發大富”……“起梁十步歌”剛剛唱完,大梁也就穩穩噹噹地安放在房屋的正柱中央了。
接下來,木匠掌墨師傅還要像表演高空雜技似地表演最精彩也最扣人心弦的“踩梁”。只見木匠掌墨師傅手端一個大大的洋瓷洗臉盆,在大樑上如履平地一步一步走過,就像前不久新疆的踩鋼絲徒步行走的高空王子阿古力一般,每走一步就從洗臉盆里抓出一大把糖果、餅子、香煙、錢幣往空中拋撒,一邊撒一邊唱“踩梁歌”:“一踩梁頭,萬里封侯;二踩梁腰,綵帶飄飄;三踩梁肚,千貴萬富;四踩梁尾,富貴到底。房梁踩在一尺邊,又發人來又發煙。房梁踩在二尺邊,勤勞致富節節高。房梁踩至棟樑口,金銀財寶貫滿斗。自從今日上樑后,子孫興旺發達到永久。”
“踩梁”之時,鞭炮聲、笑聲、喊聲齊作,歡聲雷動。糖果、錢幣拋撒到哪裡,哪裡就爆發出陣陣歡呼,人頭攢動,水泄不通。
往事如煙,歲月如歌。一晃多年過去。家鄉的父老鄉親很多都出外打工去了,在外打工,掙的錢多了,修房造屋便成了如今老家的農民們最新的選擇和追求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家鄉鱗次櫛比的鋼筋混凝土高樓在父老鄉親的歡聲笑語聲中,在熱烈火爆的鞭炮聲中一次次巍然聳立的時候,那記憶中的穿斗木結構的木瓦房漸漸地便成為了一種如煙往事,一種童話般的美好記憶了。熱鬧是一樣的熱鬧,但很多年前那種生動有趣的“贊梁”、“祭梁”、“起梁”、“踩梁”場景卻是很少很少再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