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7日,那個沒有雪花點綴和伊人風尚相伴的冬天,這般普通的一天,我們隔壁的青鳥技工學校校長出了車禍,那個生前像瘋子一樣咒罵中國教育的與我有着數面之緣的校長,靜靜地鬆開了緊握了59年的拳頭。
經張區長的親自“手諭”,我們機電工程學校的牛校長被派遣到青鳥學校任校長,牛校長空出的位置被我們的張主任頂替,而張主任的位置被我們的頂頭上司教育科王組長替代,而王組長的位置——我們這麼辦公室之所以能夠在整個學校聞名遐邇,要歸功於我每年的年終報告了,對於我這個一直被認為是王組長接班人的事實,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的了。
臆想中的冥冥終是抵不過命運的事與願違,這個結論,是“楊子”來接任王組長的這天我總結出來的。
因為天賦孩子般的和氣與耐心,楊老師被大家戲稱為“楊子”,這也是他個人可以不耐其煩地接受着的名字。
我對楊子的偏激,也就是他來到我們辦公室的這一天開始的,眾所周知的是,楊子原是青鳥教育科的主任,對於這個不足四十歲就坐上如此羨煞旁人的寶座之年輕人,本就有着虱子般的質疑附着在這隻即使你在他睡覺時吵醒他他也不會生氣的和氣貓咪的身上,而對於他為什麼會主動請辭來到我們學校屈躬小小教育組長的事實,更是加重了我們踹踹的疑心——若非我校有其親信上司可供其授受提拔,怕是他任非在青鳥名成攻畢而不止罷!
為了調查清楚這件事情,更為了本該是屬於我的大好前程,下班后,我和這個眼中釘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楊子家和我家都是學校出資租用的的民租房,一個小區之內,所以我們自然是順路,我也沒有了不自然地和他回家的理由。
一路風塵,我倆皆是沉默不語,好似我的居心在楊子的面前早是昭然若揭的了,畢竟,有哪個心懷不軌的人可以於不軌之上行駛得當的?
可為了我的前程!
“楊子,我們小區只要經過青鳥技工學校,直行不足十分鐘就到了啊,為什麼你不走近路,反而帶我繞着機電學校一大圈回小區了?你這圓滑的本事怕不是一蹴即就的吧?”面對比自己年長8歲的楊子,我不顧什麼所謂的口無遮攔,因為我早就想指着他的鼻子問他是不是靠裙帶關係搶了本該屬於我的職位,我這憤世嫉俗的本事可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即使這世間之事,表面和諧的音符之下,隱晦着黑白難辨的琴鍵也無所謂了,只有沒有灰色和米色便好!
“哈哈哈哈,林老師你真是會開玩笑!我不過是不習慣再去看見我那些曾經教授過的學生,遠遠看着,就叫人生臆!你沒有過這種感覺嗎?那些畢業了的學生臉龐在一個又一個潛伏的深夜毫無徵兆地浮現在你的眼前,與你不大三步之遙,可真等到你伸手去抓,才發現這些個漸漸模糊了的臉龐和名字,需要你隔三差五地拿着相片才記得起來!喔,我說的是看他們的畢業照!”楊子不由得我分說地解釋道。
“當然是畢業照啊!不然您是說他們的登記照、結婚照還是祭照啊?”
“就這些吧!我先回去了,林老師,記着,明天下班別忘了我們辦公室的聚餐。”楊子在距離我們小區還有千餘米的時候就倉促地告別了我,只留下那句我思忖了整個下午是否前往聚餐的糖衣炮彈!
人就是這樣,無論在別人眼裡時光叫你變得如此的尖酸刻薄,在自己眼裡,與昨天的自個兒比起來,不過是多睡了個覺、做了場夢罷了!
第二天下班后,我們辦公室一行8人來到了楊子準備給自己洗塵用的大排擋宴之上。
在眾人的酒肉推拿之中,楊子很輕易地就被灌得酩酊大醉了,沒有任何食慾的我,倒很是辜負了杯中久於見底的白酒,一番折騰下來,除了我,其他平日里號稱千杯不醉和道貌岸然地自詡非酒池之物的同事,這刻都紙醉金迷得叫人不堪忍睹。
末了,楊子在同事們的一陣吆喝聲中,開始了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我沒有任何話要說,我也是人,你們也是,除此以外,我最多也就是會圓滑做人罷了!不過圓滑好啊,圓滑好,圓着滑,便是真不想看到些不想看到的東西罷了!我倒是最為欣賞我們辦公室的林老師!在我來之前我就仔細研讀過林老師的著作,還有他每年的年終報告,說句實話,一個男人可以在而立之年像林老師這般順直的活着,實屬不易啊!想做老師就做老師,不在乎什麼高薪高就;想寫書就寫書,管它有人看否;報告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管它領導如何看待!”
這毫無徵兆的讚許叫我在桌前久久無聲,黑白片刻,幡然隔世。末了,就到了酒醉瀟湘的地步,其他同事三兩成群地攙扶着回去了,唯留了我和楊子獨坐殘席,蕭蕭之夜,我把風衣披到了楊子的身上,彷彿是這件衣服的分量太重了些,我攙扶楊子廢了十分的勁兒!又或許是這衣服真的太重了,瑟瑟做抖的我攙着楊子走得快了起來!
開了門,回到自己家的楊子潛意識地趴躺在了床上。
楊子的家並不大,比我想像中的小了許多,至少作為一個領導,他的房子比我小了許多。沒有太多雜物,亦無諸多家飾,簡單的民房內,一張最顯眼的祭照赫然地映入了我的眼帘——被歲月侵蝕的皺紋、染鬢斑斑的雙頰、一雙叫我幡然覺悟的和楊子一模一樣的眸子——這人不是,不是,不是......
沒錯,這就是上個月剛剛過世的青鳥技工學校的楊校長!
事實勝於雄辯,事實不必爭辯。
垂下額頭,轉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楊子,這個繞過了世人眼中高官俸祿的“圓滑之輩”,卻始終繞不過其父之英容,我驀地想起了楊子昨天說的那個隱之不去,招之不來的臉龐——哪怕他無數次繞過了父親工作過的的學校,卻還是繞不開房裡的祭照、心中的心結。
此刻,我站在楊子的身影后,我們之間隔着的,是他的影子,又像是一個陰鬱的、我看不清的、漸漸陷入黑夜的楊子......
關上門,我繫上了方才攙扶楊子而散落的鞋帶,一行熱淚隨之滴落在了我最為珍愛的皮鞋之上,還來不及伸手去擦拭,腳步便不由得來到了小區外的街上。
我試着去回憶每個還可以隱約想起的學生,那些不再清晰的輪廓,是我每天接近機電學校時都不曾翻閱回憶起來的。
夜,靜了起來。
隔着冥冥的黑夜,一個躺在自家床上的不惑之年男人和另一個而立之年的躊躇男人,不約地默默拭淚。
夜,不再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