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氣冷暖反覆數次之後,夏日熱烈而至。再一恍惚,高一結束。父親大概因為雙親已故,便了無牽挂的留在廣東。我和母親二人踏上歸途,探望半個中國外年逾古稀的外祖父母幾乎是每年暑假的例行公事。 其實內心還是有恐懼的,畢竟時隔一年變得生疏起來。我焦慮我的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我如何說才好聽才討人歡心,我必須隱藏我的脾氣,裝一幅乖孩子的模樣。好像變成了逢場作戲的小丑,多累。 在長途汽車上漫長的時光,感慨萬千倒不覺無聊。車窗外是不斷閃過的植物和村莊,思緒延伸向無止境的遠方。離開家鄉之前,自己一直處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窺視到外界的容樣卻像隔着玻璃一樣無法觸摸,想衝出去卻沒有出口。而父親的決定像是救命稻草一樣,拯救了我這個奄奄一息的病人,不然我現在一定不是這個模樣,會是什麼樣子呢?目光獃滯,沉默無語,沒有生活的激情?我也說不準。 黑夜無預兆的降臨,彷彿閉眼的瞬間,晝與夜銜接的天衣無縫。一夜跋涉,路過的千山萬水全然淹沒在睡夢裡。早晨醒來,目的地越來越接近,心情平靜。 生米煮成熟飯需要一段時間,開始和外祖父母的對話幾乎是一問一答式的。有時候從房間走出來,看見外公坐在客廳,想象徵性的打招呼,嘴唇抽動卻無話可說,沒有話說得時刻令人覺得心虛。外公一直保持規律的生活習慣,飯前一兩小杯白酒,喝茶,白日與老人下棋,飯後與老人散步聊天,健康的看起來活到百歲都不成問題。他有着男人慣有的沉默與嚴肅,卻不失慈愛,會偶爾問些廣東天氣如何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也會在看電視時問我一些歷史典故,答不出來就要聽他的一番長篇大論,為表聽得認真,還要提一些無知的問題。外婆則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滿口的“神啊謝謝你”“神是全能的神”。某次我媽削蘋果給她吃,她吃蘋果前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感謝主啊”,我十分天真的問“為什麼連吃蘋果也要感謝神?”,笑翻全場。有空的時候她便向我講述聖經的故事,頭頭是道完全不像是未上過學的老太太。小時候混淆了迷信與信仰的關係,如今高舉科學的大旗堅持無神論,卻也不能在老太太傳福音時反駁一句,這難道是成長的妥協? 所有人都生活安康,我就說誰少了誰會活不下去?母親在路上碰見舊熟人,他們一樣的嘴臉,問一樣的問題,母親迎合著,同樣的答案說的就差磨破了嘴皮子。我聽着心裡暗罵,但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只能無可奈何的觀望,看他們戴着偽善的面具噓寒問暖,轉身又成無關緊要的路人甲。人們有的說我胖了有的說我瘦了有的說我長高了有的說我沒長高,啼笑皆非。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都不是彼此生活的主心骨,見了面能寒暄幾句已是幸運,何必強求對方將目光長久的停留在自己身上呢。 未曾想到的是,與舊相識以這般小說似的方式遇見。我去外婆家吃早餐,Dandy①和他弟弟踩着電動車外出,在路口處詫異的碰了面,看樣子他沒有認出我來,直到我指着他喊“嘿,還記得我嗎?!”他才恍然大悟,喊出我的名字,然後遠去,青春期小姑娘的心裡不自覺地開出了花。可是後來再遇見,他站在他母親的身後,變成了我與阿姨的問答,他只是偶爾插句“台灣腔好濃”這樣打擊我小心靈的發言。最後一次身份戲劇性的反轉,他與我母親問答,我站在我母親的身後一言不發。我還暗想着下次要拿到他的聯繫方式,然後在網絡那種無拘束的平台上,緬懷舊時光,結果數日之後他不辭而別。我甚至幻想我邀他去飲品店,在落地窗旁俯視這個我們生根的地方,問他:“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無關情愛,我愛極了這樣的場景。頓時有種“君生我未生”的遺憾,遇見的時機不對,有大人在身旁便終不能暢快的聊天,我已被時間打磨的平滑,且在外人面前羞澀。 令人欣喜的事情不少,譬如聽說兩個開襠褲時期的玩伴兒在對幼時的記憶處於蒼白狀態下,唯獨記得我;譬如遇到了多年不見移居北京的Dandy,他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譬如鄰居的阿姨對我寵愛有加,一個勁的稱讚說喜歡我這樣陽光開朗的女生要她的女兒向我學習。是的我確實在炫耀,我從未對自己這樣的自信過。原來自以為微不足道的我,也曾經帶給別人深刻的回憶,並在他們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然而悲劇並存。兩個朋友的家庭發生變故,彷彿地震突然襲擊。可是她們外表看不出一絲的悲天憫人,依舊陪我唱歌玩笑,不知道是偽裝還是着實堅強。命運無常,她們都成了懂事的女生,談吐舉止之間,令旁人錯覺自己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世界不完美,還好我們擁有改變的能力,年輕是資本。因為自己生存在如此支離破碎地世界里,便更加渴望在將來為別人撐起一個世界,或者父母或者子女或者愛人,將他們保護的絲毫不受傷害。她們正因為生活而變得隱忍,且內心強大。說句殘忍的話,她們的遭遇影射着我的幸福,我該學着知足。 這裡大部分的人生於此長於此,是採菊東籬下也好井底之蛙也罷,或許因為視線所及的範圍甚小,便安然於眼下的生活,重要的是他們快樂的生活。而我常常不滿足正在生活的狀態,卻又強迫自己安於現狀,畢竟也沒有足夠的力量突圍。我在追求什麼樣的生活?自己亦是茫然,總是在無眠的夜裡,假想的未來佔據了腦海,暗自傷神。有些東西追着追着,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患得患失,最終成了追逐骨頭的倒影卻丟了骨頭的狗。或許我真該從了外婆的願,讀讀聖經修身養性,像她那般淡然。我何必這麼著急,我們至少擁有未來,擁有美好的期待。 雖然氣溫還沒有下降的預兆,按照節氣,就快立秋了。蟬在樹上用力的叫着,彷彿要抓住夏天的尾巴,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唱完整了這支生命的歌。這萬千歌聲交匯起來,形成巨大的浪潮,衝擊我的耳膜,只覺聒嘈。 夏天給人的印象就像熱戀的愛侶,熱烈,浪漫。這個夏天我剪掉了相依為命的長發,從小學以來就未嘗試過短髮。理髮師為我紮起了剪下的第一撮頭髮說是留念,後來我只顧着研究我的新髮型,忘了帶走。算了,既然決定奔向新生活,又何必對過往念念不忘。 就要結束了吧,我又該跋涉了吧。回來的時候手機停機,在車站收到Z的短信問我出發了沒,有禮物要送給我,遺憾之餘無能為力。想起陳珊妮的歌,歌里唱“來不及送你一程”。而Dandy,我也來不及送你一程,我怕下次見面,我們已經老到掉牙。 返程那日天氣陰涼,是夏天結束了嗎?車窗外又是青蔥顏色,遠處有低矮的房屋和隱約可見的電視塔。終於從哪裡開始,又到哪裡結束,人生的句號還只不過畫了一個不顯眼的點,尚未見出雛型。 端坐,汽車駛向比夜還深的黑暗裡。然後衝破夜的桎梏,迎接清晨的擁抱,如人說的,生命過分美麗。 張開手,有無形的東西流過,觸地人心疼。 要用這隻手,抓住未來。 於10年8月19日完稿。 註釋:①Dandy:我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怎麼寫,只好音譯成英語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