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天藍
1
我是末末，一個冬末出生的孩子。我不知自己的性格里被上蒼賦予了怎樣的特點，只記得自從我記事開始，我就異常迷戀藍天。
很多日子的天空並不純凈，籠罩着病態的蒼白或鉛灰，所以湛藍的天空就顯得彌足珍貴。每個早晨，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帘，仰望天空。如果天空像藍水晶一樣纖塵不染，我就會激動地尖叫，然後久久佇立在窗前，讓無邊無際的天藍色盡收眼底。我甚至希望把整片天空都據為己有，讓它把我的夢境渲染成同樣的色彩。
2
“末末，末末，你在看什麼呢？”堇顏把手指在末末眼前晃了晃，“你已經看了十五分鐘五十九秒了！”
“藍天。”末末已經如痴如醉了，“我喜歡藍天，那麼遼闊，那麼完整，沒有一絲裂痕，也永遠不會碎掉。”
堇顏心疼地抱住末末，輕輕地問：“你很喜歡完整嗎？”
“是的，姐姐。”末末依舊目不轉睛地凝視天空，“像我爸爸，說走就走，那麼狠心，丟給我一個不完整的家和不完整的童年。他現在也許很幸福。呵呵，自從他離家出走，我就瘋狂地愛上了藍天。”
“末末，給你。”堇顏小心翼翼地打開影集，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只有一片不含雜質的天藍色。“這是我對着天空拍下來的。我叫它‘天空的碎片’。”
“姐姐，太感謝您了！”
“給你一張照片就激動成這樣？我只是比你大兩個月，你為什麼叫我姐姐？”
“因為我希望有個姐姐陪伴我。好了，不早了，我走啦。”末末拿着“天空的碎片”，跑出了堇顏家。
堇顏目送着末末的背影，淚水忽然湧上來。末末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而自己，也很長時間沒有如此快樂過了。
這年，她們十四歲，上初二。她們是同桌，是姐妹，也是彼此在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3
“堇顏，月考考得怎麼樣？”剛踏進家門，爸爸的問題就劈頭蓋臉而來。
“年級第七。”
“那你在班裡是第一名了？”媽媽禁不住喜上眉梢。
“不，班裡我排第二，第一是末末，她是年級第五。”
“末末？是冷末嗎？經常來咱家玩的那個？”
“嗯。”
“她還是你同桌對吧？”
“嗯。”
“這不就是了嘛。”爸爸又開始發表講話，“你趕不上她，就得想方設法把她拖下來，讓她甘拜下風。那些方法我不是都教給你了，你照辦就行了。記住，隨時隨地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無心學習，這可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聽爸爸的話，准沒錯，保證一年之內，讓她成績一落千丈，第一自然歸你所有。”
“不，不！”堇顏幾乎要哭出來了，“末末是我的朋友，我不能騙她。而且，第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我們的眼裡只有第一沒有第二。世上的朋友有幾個是真心誠意的，學到沒有朋友了才是最高境界。你對誰都不能心軟。”媽媽為堇顏沏好咖啡，“快去學習吧。對了，千萬不能告訴末末你晚上學到幾點。”
堇顏有些心煩，“砰”地關上了門。
4
班會課上，凌老師滿臉陰雲，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
“這周有沒完成作業記錄的，統統登台亮相！”
末末旁邊的座位空着，堇顏在講台上罰站。她穿着天藍色亞麻連衣裙，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像個驕傲的公主。
“伊堇顏！有你這樣當班長的嗎？一個星期四次不完成作業！你都和老師作對，這個班我還怎麼管！”凌老師氣得嘴唇發抖，“罰站一天，看你長不長記性！”
下課了。堇顏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雙腿，回到座位上。
“姐姐，你怎麼沒完成作業？”末末十分疑惑。
“作業是白痴做的。我沒那閒情逸緻。”堇顏撥弄着手指，“從小學我就沒認真做過一次，偶爾寫着玩玩。”
“姐姐，凌老師可是真的生氣了，你還是去道個歉，讓她原諒你。不然，罰站一天你准能累壞。”
“向凌老太婆道歉？免了吧！我只當鍛煉身體。”
“姐姐，你怎麼能這樣？”末末望了一眼藍天，搖了搖頭。
一5
自習課，老師布置完作業離開了。末末正在奮筆疾書，堇顏捅了她一下，說：“別浪費腦細胞了，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堇顏的表達能力令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一個簡單的故事，被她演繹得繪聲繪色，每一個情節都活靈活現，恰到好處。她還不忘隨時提醒末末：“老師進來了。你要裝作討論問題的樣子。”一節課下來，一半的題目都沒有做完。
漸漸地，每次老師讓大家自己做題或背誦，堇顏都會和末末眉飛色舞地侃上一節課。有一次，她借給末末一本小說。末末本來對這種所謂的青春文學絲毫不感興趣，可是她嘗試着讀完，卻發覺自己已經被深深吸引住了。她迷失了，在冗長的文字和無病呻吟的傷感中。
很快就到了初三，可是末末覺得自己徹底失控了。她開始攢錢買小說，然後偷偷藏在抽屜里。她不停地告訴自己不可以耽誤學習，寫完作業再看。然而，她的心已經浮躁得像是長了草，無法專心做一道題。
“姐姐你說，小說里的天空是不是比我們看到的要藍許多？”
6
這天，末末像往常一樣走進家門，卻迎面撞上了媽媽冷若冰霜的臉。末末精心收藏的七本小說赤裸裸地躺在桌子上。
“冷末，給我站住！”媽媽心中壓抑着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她一腳踢倒了桌子，小說全都掉在了地上。末末嚇得臉色蒼白。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媽媽的聲音在房間里震顫着，“什麼青春疼痛、明媚憂傷，什麼救贖啊逃離啊愛呀恨呀亂七八糟的，垃圾！怪不得你的成績下降這麼快，原來腦子裡裝了這麼多廢物！這都是消磨意志的！末末，媽媽不管你是因為相信你能夠自覺，可是你太讓人失望了！媽媽不想說一個人把你養大多麼辛苦，說了你也不懂。好了，全都扔到爐子里燒了，一本也別留下！”
“媽媽。”末末眼中閃着淚光，“如果不是堇顏，我不會接觸這些書，我也不會浪費時間。堇顏說她每天晚上看電視看小說看到十一點，功課一個字也不寫，她上課也總是說話。可是她現在是班裡第一，年級前三。”
“你怎麼這麼傻啊？人家騙你你都聽不出來嗎？媽媽知道天上絕對不會掉餡餅，堇顏刻苦我是知道的。那次晚上我值班，我看見她家的燈一直亮到凌晨一點。你也該知道，世界上什麼人都有，各種騙人手段層出不窮，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你掏心掏肺，大家都想留着一手。你怎麼能稀里糊塗被人牽着鼻子呢？”
末末坐在窗台上，捧着心愛的“天空的碎片”，淚水滴落，將那片天藍色洗得更加明亮。
她開始撕“天空的碎片”，撕得很慢很慢，每撕一下，心就抽痛一下。這張照片上，有堇顏的氣息，有堇顏的痕迹，有末末一直想要挽留的純潔友誼和甜美回憶。然而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她打開窗戶，將碎片撒向天空，那些碎片宛若一隻只藍蝴蝶，翩翩飛着，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一定是與天空融為一體了。
7
“末末，你又沒寫完作業吧？呵呵，是我把你帶壞了。凌老太婆肯定拿我們沒治了。呵呵呵呵……”
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厭惡堇顏，現在她不是我的姐姐，她是一個女巫，她的聲音令我毛骨悚然。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像是上了發條的玩具，機械地收拾書包，動作飛快。
“末末，你這是要幹什麼？”
“伊堇顏，我很愚蠢對嗎？耍猴遊戲很好玩是吧？”
“末末，你……”
“別攔着我，走開！”
……
我面無表情，把書包搬到教室後面的一張空閑的舊課桌上。還有半年就要中考了，這半年，這裡就是我的家了。
末末，你的荒島餘生開始了。
8
曾經的姐妹，如今形同陌路。班裡的活躍分子開始散布流言蜚語，大致是說，末末嫉妒堇顏，兩人開始冷戰。很多同學還因此疏遠了末末，沒有人知道背後的真相。
末末成了離群的孤雁，但是她來不及憂傷，來不及煩惱，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學習，一刻也不鬆懈。還好她落下的功課並不是太多，收回心后，她也開始進步，終於回到了班裡前三名。
整整半年，她沒有和堇顏說一句話。整整半年，天空都是灰濛濛的一片。
9
中考來臨，末末和堇顏在同一個校區考試。早上，她們各自佔據着一片樹蔭，作着最後的準備。堇顏拉開書包的拉鏈，卻發現忘記帶筆了。她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丟下書包，本能地向校門外跑去。離入場只有不到十分鐘了，回家去拿一定是來不及了，而且，書包扔在地上，證件丟了怎麼辦？可是堇顏來不及多想了。
就在她要跨出校門的瞬間，她聽到有人在叫“姐姐”，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她轉身，看到了末末。末末右手拿着一個透明的考試袋，左手還拿着一個。堇顏納悶了，難道她的考試用具準備了雙份的嗎？
今天的天空一定藍得特別純凈，從末末清澈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來。那片空靈的天藍色，那麼美好，彷彿是加了藍莓汁一般。
堇顏接過考試袋，裡面有她需要的：塗卡筆、橡皮、墊板、尺子，還有幾支簽字筆，這時，她看到了那兩支“姐妹筆”，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
“末末，你買的筆好漂亮，這是情侶筆嗎？”那時還是初二，她們還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一個課間，末末正在擺弄兩支筆，一支天藍色，一支淡紫色。
“姐姐，為什麼是情侶筆呢？為什麼不能是‘姐妹筆’？”末末說，“這兩支筆，一支代表你，一支代表我。”
“什麼？”
“天藍色的代表我，因為我喜歡藍天。淡紫色的代表你，因為‘堇’就是淡紫色的意思嘛。”
“拿來，我用用。”
“姐姐，不行。這對姐妹筆我要好好留着，讓它們見證我們偉大的姐妹感情。呵呵，我喜歡天空，那麼完整，那麼純凈。”
……
堇顏和末末之間，再也沒有一句話，再也沒有一個字。堇顏甚至懷疑剛才那聲“姐姐”是自己的幻聽。入場的鈴聲響起，她們一步一步，漸行漸遠，走向各自的考場。
剎那間，堇顏淚流滿面。
10
末末，我想我必須說實話了。我不配做你的姐姐，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諒，但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
你曾經羨慕我有一個溫馨的家，沒有經歷過什麼風雨。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我羨慕你能夠無拘無束地成長，可以充滿熱情擁抱這個世界，可以向藍天傾訴心事……
而我不能。從小我的父母就教育我，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充滿邪惡的，只有成為第一才是強者，如果不欺騙別人，就會被別人欺騙，為了勝利不擇手段也是應該的。
我不想說謊，我不想成為一個讓人討厭的女孩。但我的父母一次次要求我在親戚朋友的孩子面前說謊，說我討厭學習，不做功課。剛開始，我的心也會悄悄地疼，說多了，也就麻木了。
上初中以後，父母對我的“另類教育”又變本加厲了。他們從電視和雜誌上找到故事講給我聽，讓我再去講給同學。“要在上課時間講，浪費他們的時間。”“你要裝得像一點，讓他們相信你。”“你可以幫助後進生，他們不會超過你，還能幫你賺得好名聲。”我浪費了許多課堂時間，晚上回家，他們陪伴我學習到深夜……
我被迫過早地失去了純真，勾心鬥角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欺騙了很多人，包括你，末末。我沒想到你會那麼信任我，這也導致了你的退步。你太單純了。是我把你原本平靜的生活打亂了。看到你孤單的背影，我也曾後悔心痛，但是，我的虛榮心也終於得到了滿足。
與你相反，我對藍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藍天，那麼純凈，我害怕那片晶瑩剔透的天藍色會像鏡子一樣映照出我全部的邪惡。我不怨恨我的父母，他們為了我的成長操碎了心，雖然這種成長是畸形的。
末末，“姐妹筆”我會一直保存着。我希望這個世界上不要因此少了一個純真善良的女孩。
11
十六歲的末末一個人仰望天空，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堇顏了。中考她們都考了很高的分數，從此各奔東西。
有時，末末會拍一些照片，然後虔誠地裝進信封，寄給堇顏。只有照片，沒有一個字。堇顏的回信也沒有文字，僅僅是另一些照片。她們的照片里，有太陽花、三葉草、尖頂教堂、彩色泡泡，更多的是藍天，純凈的藍天。
末末，你還好嗎？別恨我，我懇求你。
姐姐，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別放在心上，都過去了。
藍天，天藍。天天天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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