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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木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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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餵了雞,喂完羊,日頭就老高了,雖然離晌午還差那麼一大節,可那晃眼的紅日頭,已經把王老漢他們家院子里的微風曬得熱嘟嘟的了。

  王老漢從堂屋走出來,伸出左手從屋門口拿起馬扎子,舉起右手從晒衣服用的鐵絲條上拽下一條舊毛巾,順手抹了抹腦門上冒出來的細汗珠,隨手將毛巾搭在左肩膀頭上,便慢騰騰地走到當院大門廳乘涼。

  王老漢的老伴,不言不語地也緊跟着王老漢的屁股後頭來到大門廳,給王老漢搬了個小板凳,拿了個鐵皮暖壺,泡了一茶缸子濃濃的釅茶,便又回到悶熱的屋裡忙她的活兒去了。

  王老漢坐在馬扎子上,雖然大門廳里也不怎麼太清涼,但總還是比待在潮濕悶熱的屋裡要好受一些。他微閉着雙眼,輕輕地扇着蒲扇,悠閑地抽着煙捲,喝着濃茶,有一句沒一句地哼哼着魯南地區的民間小調。

  “老大爺,老大爺,老大爺。”

  王老漢眯縫着雙眼,正哼哼得起勁的時候,讓一個站在他們家大門前的小夥子給打斷了。

  王老漢慢慢地睜大雙眼,只見大門外邊的那個小夥子已經麻利地插上了摩托車,一臉笑容地走進他們家的大門廳里來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小夥子,心裡尋思着,一看就是一個城裡人,這不該又是哪家閨女的對象吧。他這麼尋思着就已經站起身子,微笑着問:“小夥子,你找誰啊?”

  “老大爺,我誰也不找。您老人家先坐下,我跟您商量件事,您聽聽,看看行還是不行。”

  人家城裡的青年人就是有學問,懂道理,說句話,先笑笑,讓人家聽着,看着就從心裡頭覺得舒坦,難怪村子里的大閨女們都想找個城裡的小夥子嫁過去。

  王老漢心裡這麼尋思着,便微笑着又坐在馬扎子上,豎起耳朵聽這個小夥子說話。

  “老大爺,您們村西山坡的那片緊挨着104國道的土地,讓我們公司買下來了,我們準備在那兒建一個加油站。今天早上我剛一上班,領導就讓我到這兒來劃線。現在我急需二十個木樁子,好釘在地上做個記號。這不,我剛一進村子就碰到您老人家了,這事多巧啊!您老人家讓人打眼一瞧,就是個有財運,有福氣的人。”

  小夥子說到這兒,一隻手便已經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盒紅塔山牌的香煙,笑嘻嘻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遞給王老漢。

  “老大爺,您先抽支香煙。慢慢聽我講。”

  王老漢滿臉微笑,雙手合掌,連連點頭,嘴裡說:“好好好,好好好。謝謝!謝謝!謝謝啦!你說,你說。”

  王老漢從小夥子手中接過香煙,小夥子立馬滿臉笑容地用打火機給王老漢點燃了香煙。

  這個城裡的青年人這麼看重王老漢,甭提王老漢的心裡是多麼高興了,可他並沒有把得意的神情流露在臉面上。莊戶人家,一輩子講究的就是個臉面子。王老漢拿着勁,一本正經地坐在馬扎子上豎起耳朵,仔細地聽着眼前這個小夥子說話。

  “老大爺,我是想和您老人家商量商量,不知道您老人家有沒有時間?如果有時間就幫幫我的忙,幫我砍二十個木樁子。一個木樁子我給您十元錢。如果您不願意干這種累人的活兒,那還得要麻煩麻煩您老人家幫幫忙,幫我找個人來干。下午我就得用了,耽誤了工作,領導要批評我的,您看看,您能不能幫上我這個忙啊?”

  王老漢聽完這個小夥子的話,看着小夥子一臉懇求他的臉色,心裡樂開了花。琢磨着,別說還有二佰元錢讓我來掙,就是沒錢的話,人家城裡的孩子進了咱家大門,求到咱的頭上了,咱也得幫這個忙啊。

  王老漢尋思到這,便衝著小夥子說:“不就這麼一點事嗎,我出了一輩子力,這點小活兒算不了什麼事,不用找別人了,我一個人就能給你干利索。這點小活兒不算啥重活兒,你就等着瞧好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大爺,那我就在這裡先謝謝您老人家啦!老大爺,這樣好了,我先給您老人家十元錢作定金,等下午我來拿木樁子的時候,再付給您老人家一佰九十元錢。您看怎麼樣?啊?老大爺?行不行?”

  小夥子邊說著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隨手抽出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子,雙眼看着王老漢,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您看看,連一張零錢也沒有,不知道您家裡有沒有零錢?”

  王老漢趕緊從馬扎子上站起身子,眉開眼笑地接過小夥子手中的那張大票子,攥在手心裡,笑着說:“有!有!有!有哇!你等等,我這就進屋給你找零錢去。”

  王老漢說完,轉過身子,三步並作二步地跑進堂屋,從床上的枕頭底下拿出上個集市上賣糧食賣來的九十元錢,一張五十元的新票子,二張二十元的舊票子,把那張一百元的大票子放到枕頭底下,就慌三忙四地返回大門廳,笑咪咪地把這三張票子遞給了小夥子。

  小夥子漫不經心地接過王老漢手中的三張票子,順手裝進上衣口袋裡,一本正經地跟王老漢說:“老大爺,咱們可是先說下了,我可不能要楊木樁子。榆木的,棗木的都行,木質得硬實一些。每根木樁子都得有一米來長,不能太細了。再就是,您千萬可別耽誤了我下午用,下午一上班,我就派車到你們家裡來拉木樁子。”

  “好好好!好的!你放心,不會耽誤你的事。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你說這巧不巧,我家院子里正好有五棵大棗木杆子,你看看,就在東屋屋檐下那裡放着吶,每根棗木杆子梢頭也有個茶杯口粗,早就干透了。做木樁子,我懂。細了不行,粗了也沒有多大用處,最好都是小碗口粗細的。”

  “那好,那好,那我就不耽誤您老人家幹活了。老大爺,下午見。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老大爺。”

  小夥子這邊說著話就已經轉過身子,邁開雙腿,大步流星地往大門外走去了。

  “好好好!你走好!你走好!你走好啊!”

  王老漢嘴裡這麼說著就跟着小夥子身後走出了大門。他站在大門口的路上,看着小夥子騎上摩托車走遠了,到了村頭的公路上,他這才轉身三步兩步地跑進院子里。

  “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快!快啊!快去燒鍋,給我炒碗豆角子。今天,咱就吃一頓白饃饃!”

  王老漢興奮地衝著堂屋喊叫着的時候,他就已經跑進北屋了,在屋裡摸出砍刀和鐵鋸,興高采烈地回到了當院子。

  王老漢的老伴慌慌張張地從堂屋趕出來,一隻手上拿着一條破褲子,另一隻手上拿着老花鏡,愣愣地站在屋門前,驚愕地看着興奮得似乎要發狂的王老漢,數落着說:“你這個死老頭子,大呼小叫的,咋呼個什麼勁呀!嚇人倒怪地。”

  王老漢滿臉的鄒紋都笑開了花,他將砍刀和鐵鋸放在東屋屋檐下那堆棗木杆子上,轉過身子,邁着四方步,學着京劇里的大花臉,一步一步走到老伴身前,伸出二根手指,在老伴的臉前來回晃悠着,得意洋洋地扯着長腔念道:“我,王——老——漢,拾到了,二佰元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麼?什麼?老頭子,你說什麼?拾到了二佰元錢?哎呀唻!我的個娘呀!怪不得今兒早上咱那棵老槐樹上來了只大喜鵲吶。當時我趕都趕不走它,它就是伸着頭一個勁地朝着我叫喚。我的個老頭子,可真是有兩下子啊!你連大門口都沒出去,這是從那裡拾到的呀?啊!老頭子!”

  王老漢顫抖着聲音,一字一句的,添油加醋地將剛才自己坐在大門廳里遇到的這件好事,從頭到尾地向老伴顯擺了一大通。

  王老漢的老伴還沒有等到王老漢吹呼完就樂得合不上嘴了,她隨手將手上的褲子和老花鏡放在堂屋門前的青石台上,站在那兒用她那雙皺皺巴巴的老手反覆地在胸前搓來搓去,她那兩個本來已經渾濁的眼睛閃射出明月般的光亮。

  王老漢的老伴用愛慕、燙人的雙眼緊緊盯着王老漢,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傻笑,笑得王老漢一時忘記了再要和她說些什麼話了,笑得王老漢一下子就好像年輕了二十多歲,笑得王老漢渾身都來了勁頭,笑得王老漢的眼前浮現出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一段舊情往事。

  吳山花穿着一條藍布褲子,一件藍布花格短上衣,兩條大辮子盤在頭上,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她們家麥子地里,用她那兩個黑黑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一個勁地傻笑,笑得他一口氣就給她們家割了將近一畝地的麥子,笑得他一口氣吃了她們家十個高樁饃饃,一大海碗鮮辣椒子炒雞蛋,兩塊黑鹹菜,還有三大碗溫茶水。

  那天晚上,他和吳山花肩並肩地坐在村頭的小河邊,吳山花帶着一股怨腔跟他說:“今天中午我娘給咱倆做的飯菜,都讓你一個人給吃光了。我娘說像你這種大肚子漢,好家也能吃窮。我娘還說像你這種沒心沒肺的男人,一輩子都不會體貼人,像你這樣的男人不能嫁。”

  “老頭子,老頭子!楞什麼神呀!你先慢慢拾掇着,隨後我也跟着你搭搭手。我這就去村西頭買斤白饃饃,再給你拿上一瓶啤酒,一袋五香花生米。今天你就別喝白的了。我用鮮椒子炒上它一大碗雞蛋,管你喝個足,吃個飽。”

  王老漢喝完酒,吃完飯,藉著酒勁幹得更歡實了。他手上一邊乾著活兒,嘴裡還一邊嘟嘟囔囔地跟老伴說:“幹活就得乾的像個樣子,咱可不能讓人家孩子給挑出什麼理來。”

  棗木挺纏手的,幸虧王老漢的老伴幫着王老漢一起干,要不王老漢自己再有兩個時辰也干不完。

  那一陣活兒,累得王老漢老兩口子全身都是汗水,累得他們倆腰酸腿疼的,連手掌心都麻脹麻脹的不是個味。

  五棵棗木杆子,鋸下二十節,每節都有一米多長。五根較粗一點的樹根部留下做用場,那些細的樹頭也就只好燒鍋用了。二十節木樁子,讓他們老兩口子給擺弄得是像模像樣的。

  活兒總算是幹完了。王老漢一根一根的又查看了幾遍,心裡滿意了,這才把棗木樁子碼在大門廳的西牆角下,他坐在馬扎子上抽着煙,喝着茶,歇着,就等着城裡那個小夥子來拿棗木樁子了。

  王老漢的老伴拾掇完碗筷,進屋迷瞪了一會兒。醒來之後,看見王老漢還坐在大門廳里獨自發獃哪,就又趕緊去燒鍋,給王老漢燉了碗茄子,拿了兩個饃饃,倒了盅白酒,端了碗白湯,小心翼翼地放到門廳里的板凳上,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王老漢,就一聲不吭地又忙活自己的活兒去了。

  王老漢跑到村頭望了十多次了,日頭眼瞅着快落山了,還是連那個小夥子的影兒也沒見着,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他心裡七上八下的,急躁得不得了。

  王老漢的老伴倚在堂屋的門框上,看着坐立不安的王老漢,一聲也不敢吭,生怕多說句話惹起老頭子的火來找挨熊。別看王老漢的老伴不言不語的,她心裡其實比悶頭不響的王老漢還急躁得慌哪。

  這個時候,王老漢的大侄女小潔子,風風火火地跑進他們家當院子。王老漢和老伴誰也沒有什麼心勁跟小潔子打招呼。小潔子站在當院子里,感覺着不對勁,看了看坐在堂屋門口青石台上的王老漢,又看了看站在堂屋門口的王老漢的老伴,心裡想,他們倆這是怎麼啦?怎麼都是這麼一副苦臉子。於是便瞪着一雙迷惑不解的大眼睛,輕手輕腳地走到王老漢老伴的身前,小聲小氣地問:“大娘,這是咋啦?咱家出了啥事了?”

  “唉!沒出啥事。沒出啥事,喊你大爺進屋說話吧。”

  王老漢的老伴一邊回答着小潔子,一邊轉過身子走進了屋裡,拉開電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長吁短嘆地喘着粗氣。

  小潔子走到王老漢的跟前,輕聲地說:“大爺,咱進屋吧。”便攙扶着王老漢的胳膊,扶着王老漢走進了屋裡。

  王老漢進了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覺得渾身都沒有一點勁了,嘴裡苦苦的,肚子里還脹得慌,連口煙也不想抽了。他閉上已經沒有一點精神的眼睛,心裡反覆地琢磨着上午那件事,可他怎麼琢磨也琢磨不出一點頭緒來。

  那個小夥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是在半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如果人家孩子真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話,這可怎麼向人家的父母交代呀?唉!你說我貪圖掙人家孩子這二佰元錢幹什麼呀!這不是沒事找事嗎!王老漢坐在椅子上,閉着雙眼自怨自艾地想着心事。

  王老漢的老伴小聲小氣地將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從頭到尾說給站在她身前的小潔子聽。小潔子聽完她大娘的話,急得滿臉通紅,一步邁到王老漢身前,雙手輕輕地搖晃搖晃這個看起來好像是在昏昏欲睡的王老漢,喊叫着:“大爺!大爺!大爺!你先別打瞌睡呀!快去把那張錢拿出來讓我瞅瞅。”

  “瞅那個作啥呀。錢就在枕頭底下,你進裡屋拿去吧。”

  王老漢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嘴裡一邊說著,一邊看了他老伴一眼,便又閉上了眼睛,把腦袋靠在椅子背上,擰着眉頭,又使勁地琢磨起今天上午的那件事情。

  “這個龜孫子羔子!他用假錢攏了您們啦!”

  小潔子一邊咋呼着,一邊把那張大票子摔在八仙桌子上,緊接着又大聲地喊叫:“氣死我啦!氣死我啦!那五棵棗木杆子得值好幾佰塊錢哪!這個缺爹少老爺的龜孫子,出門就讓汽車碰死他。”

  王老漢一聽他侄女喊叫着這是一張假錢,棗木杆子還值那麼多的錢,雙眼立馬瞪得圓圓的,腦袋也嗡地一聲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