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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時辰夜半,殘月如刀。詭異的月色像被吸血鬼吮盡了最後一滴血的女屍的半邊臉。夜空深幽,星光凄清,像散亂的螢火蟲的眼。雲團墨一樣翻騰而過。

  陰曹地府凝重、莊嚴,錯落的建築靜謐於夜幕之中。各色值夜的小鬼都睡得東倒西歪、昏天黑地。無情河水穿城而過,奈何之橋橫跨東西。奈何橋是一座拱橋,造型別緻、用料考究。橋面選用經過打磨后精雕細琢出祥雲之紋的女性肩胛骨鋪就,拼接奇絕,肅穆大氣;橋的兩側配以一米見高的雙層護欄,橫欄全部採用粗細均勻、質地優良的男性脊柱連綴而成,接縫綴以筋脈編織的纓絡,淡雅而不失高貴;每隔兩米,施以立桿幫襯,材料則是清一色的壯漢脛骨,每根立桿頂端都鑲嵌着一個空靈的骷髏,空洞的眼窩吞吐着螢螢的磷火。磷光忽明忽暗,奈何橋若隱若現。

  “嗷呦——嗷呦——嗷呦——”長一聲短一聲,時斷時續,狼嚎般的鬼哭伴着習習陰風在奈何橋上疊次響起。這鬼哭凄冷哀怨、膨脹堅挺,濃重有彈性的鬼府的夜被鬼哭衝撞得凹陷進去,鬼哭在凹陷里回蕩,翻滾起層層波浪。

  鬼哭延宕,愈演愈烈,看不出有絲毫要停歇的樣子。

  橋下,萬劫洞緊貼水面,洞口大開,像一張貪婪掠食的嘴。洞里,窮鬼魂游天國,興意正濃。尖利刺耳的鬼哭像一隻無限伸長的手臂,於無極之中捕獲了逃逸的魂靈。他伸伸懶腰,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起來,就着幽幽的磷光飄近洞口,奈何橋映照於磷光之中,依稀可辨。他一隻手把住橋洞弧狀的邊緣,上身微探,四下張望,暗的夜、瑟的風,空曠;仰起頭側臉向上看去,橫的護欄,空靈的骷髏微微震顫,像輕柔的水波擴散。

  “又一個短命的!”窮鬼悵惘地嘆息一聲,向橋上送話,“行了啊兄弟,三更半夜的。已經死了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哭的?行了行了,該哪去哪去吧。”

  鬼哭聲戛然而止,凹陷進去的夜急速反彈,緊緊地裹住了奈何橋,天地一片混沌。窮鬼晃晃腦袋,同情地嘆一口氣,摸索着根根肋骨架構的洞壁,向洞的縱深走去。

  “嗷呦——嗷呦——嗷呦——”鬼哭僅僅間歇了幾秒鈡,就像唱歌時換的一口氣。再次響起中氣充沛、飽滿,整座橋被凄厲的鬼哭搖晃得抖動起來,間雜咔咔的骨骼錯動聲。鬼府亂成了一團麻。窮鬼心煩意亂,大光其火。“媽的!”他惡毒地咒罵了一句,心裡憤憤道:“活着的時候受窩囊氣,現在死了也不讓安寧!——還讓人死不啦?看老子不上去給你點顏色看看!”他昂然地鑽出橋洞,雙手攀住橋洞的上緣,身體下蹲雙臂上拉,一個魚躍便翻站在了橋上。動作乾淨、利落,他自己都深感訝異。

  對面一側護欄邊上,一隻鬼正頓得足嗵嗵,捶得胸嘭嘭,撞得頭咚咚,盡情發泄、漸進高潮,相隔幾米,竟然沒有察覺他的到來。就着殘月和骷髏的微光,窮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隻身形長大、壯碩,體態臃腫,相貌堂皇的中年男鬼。從他光亮的禿頂,高高隆起的肚皮,筆挺的西裝,錚亮的皮鞋窮鬼判斷,此鬼非富即貴,一定是個大傢伙。窮鬼理解地嘆口氣,心裡想:官呀商呀神仙樣的日子,一朝撒手,誰能捨棄得了?適應了就好了。他向前邁進兩步,心意懇摯地勸導起這隻富貴鬼來。

  “兄弟,省省力氣,還是想想以後的日子吧。”他又前進一步,一臉事故的表情,用一個二年級老油條對剛入學新生講話的語氣說,“你新來的吧?”

  “你是誰?你,你想幹什麼?”富貴的鬼驟然停止了先前所有的動作,驚恐至極。當他看清面前站着的是這樣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身材矮瘦、相貌猥瑣等同於乞丐的窮鬼,居然與他靠這麼近,說話的語氣還那麼瀟洒自在時,不禁勃然大怒。他的雙手習慣性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想找手機,他要打電話給公安局,命令他們傾巢出動,就以威脅革命幹部人身安全的罪名拘捕他。讓他嘗嘗辣椒水、老虎凳的滋味,皮鞭蘸涼水,打他個焦頭爛額、尿流屁滾,教給他一點規矩,看他還敢和領導稱兄道弟!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毛也沒摸到一根,這才想起自己死了,腦殼上的彈洞還在隱隱作痛。至於機呀表呀票呀房呀車呀的,都被抄走,不知好了哪個王八蛋了。

  富貴鬼失落倍至,心情極度鬱悶,悻悻着仰天長嘆:“此一時,彼一時——唉,失勢的領導不如雞呀!”他已心灰意懶,欲轉身哭自己的去。窮鬼不依不饒更進一步,破衣爛衫幾近抵住了他凸起的肚子。濃重的汗臭突襲,富貴鬼呦呦作嘔。窮鬼把一隻布滿結痂裂口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臉不屑的神色,調侃着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來到這裡的能有誰呀?還不都是鬼!地獄里講得是鬼鬼平等,別再老腔調,裝什麼清高——你是誰?”窮鬼突然像觸了電,大張着嘴巴噤了聲。他睜大了一雙小眼,瞳孔極力往各自的眼角分散,試圖覆蓋住富貴鬼那張肥嘟嘟的臉以及兩側那對碩大的耳朵。

  “切!”富貴鬼抬手把黏在肩頭的那隻爪子扒拉到一邊,優雅着姿態,在肩頭輕撣幾下,又捏住西裝的下擺正了正,滿臉鄙夷,“一邊待着去,你也配跟我講話!”

  窮鬼後退一步,又後退一步,直到與富貴鬼保持足夠遠的距離才停下。他強勢發出的目光快速回收,就像電池過度損耗的手電,直至暗淡。他本能地彎彎腰,屈屈膝,怯怯地發著顫音說:“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大……大……大部長!”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細,說到後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說些什麼了,好像一隻哀傷的蚊子在唧唧哼哼。富貴鬼居高臨下,泛泛地看一眼跟前這個逐漸萎縮下去的男人。不足為怪,想當年他也是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風流人物,在這裡偶遇一個仰慕自己的鬼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心裡瞬間就生長出了滿足感,這種極富魔力的滿足感讓他暴躁的內心平靜下來。他友好地衝著這個讓他厭煩的窮鬼笑一笑,和顏悅色地說:“我要工作了。你,就請自便吧。”

  窮鬼沒有動,他鼓起勇氣,勇敢地與彌勒佛一樣富態的富貴鬼對視一下,囁嚅着說:“不……你,你是‘大耳哥’吧?”

  富貴鬼不由一怔,認真審視起眼前這個討厭的鬼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你是——”

  窮鬼心花怒放。他前進一步,又前進一步,拍打着自己刀削過一樣的瘦臉,興奮地像一隻咬尾巴自娛自樂的小狗。他打着顫音說:“大耳哥,你仔細看看,我,我是三兒呀!”富貴鬼從頭到尾掃描着窮鬼,哧哧地笑了:“沒錯,是你小子——還真是個癟三啊!”他鄉遇老鄉,四眼淚汪汪。兩隻鬼斜靠護欄,股相抵,臂蛇一樣交織在一起,全然忘記已然成鬼的事實,眉飛色舞,口涎橫飛,訴不完的兄弟情深。

  “大耳哥,從小你就有領導氣質,”窮鬼臉上綵排着馴服羨慕嫉妒的神采,“無論大事小情都是你拿主意,我和二哥是言聽計從,絲毫不敢違背。”

  “也有例外,”富貴鬼斜睨了窮鬼一眼,幸災樂禍地說:“那次我們三個去光棍漢王五家偷桃子,當時後院里掛着明晃晃的紅燈籠,前園卻是黑燈瞎火、一片死寂。我判斷,後院的燈籠一定是虛張聲勢、疑兵之計,王五一定埋伏在前園候賊自投羅網呢。你倆小子罔顧我的先見之明,信誓旦旦地翻牆而入……”

  窮鬼訕訕地接下去:“我倆剛摸到桃樹下,腰還沒直起來,就被王五一腳一個踹翻在地……好一頓暴揍,市儈大小便同時失禁——等我倆悠悠忽忽、跌跌撞撞地回到大榆樹下,大耳哥你已經滿載而歸,正背靠大樹享受自己的勝利果實呢……從那時起我倆是徹底服了你了,更堅定了你將來能成大事的信心。”

  “這就叫智慧,”富貴鬼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凡事都要動腦子,否則與牛馬豬狗無異。”富貴鬼不言語了,他莊重起表情,深邃着眼睛,儘力向遠處看去,那神態就像一位憑弔戰場的大將軍。

  窮鬼談興更濃:“念書以後,我們就更沒法比了。從小學到中學你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我和市儈可謂難兄難弟——除非有一個拉稀缺考,不是他倒數第一就是我倒數第一。中學時咱們哥仨住同一個宿舍。三年啊,我就從來沒在睡覺起床的時候看見過你!學習呀,你真是做到了‘三更燈火五更雞’。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雖然我們三個都屬龍,只有你是條真龍,我和市儈,小蟲而已。”

  “人是要有追求的,有追求才有動力。”富貴鬼慷慨激昂,“從小我就立志要當大官、做大事,念書能不使力嗎?你倆輟學以後,我更是加倍用功——天道酬勤,最終頭頂高考狀元的光環進了一所名牌大學。”

  窮鬼自嘲地撇撇嘴:“說老實話,念了這麼多年書,連每天去學校幹啥我都不知道。”

  “你倆呀——”富貴鬼哈哈大笑起來,“市儈那小子更不成材,你說作為一個學生,不看書不寫字,卻從街上批回些美女裸照,拿到班級里兜售,結果被老師發現——不但沒賺到錢,把本也賠進去了,還叫響了‘市儈’這一雅號。他後來混的咋樣了?”

  “比我是強多了”窮鬼自餒地說,“輟學後市儈就開始做小買賣,賣魚賣菜賣耗子葯……除了屁股啥也賣過。沒用花他老子一分錢就在縣裡買了房子娶了老婆——那真是個大美人,據說是咱們縣裡的縣花呢。這幾年我在省城的建築工地打工,沒回去過,聽說市儈在市裡開了個什麼公司,也做起了老闆。”

  “那小子天生就是那塊料。”

  窮鬼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凝視了富貴鬼足足有二十秒。

  “怎麼?”富貴鬼下意識地在臉上摸索着,倍感詫異。

  “我有個問題,大耳哥你別介意。”窮鬼撓着蓬亂的頭髮,臉上寫滿困惑,“你說吧,你是咱們家鄉唯一一個讀過博士、喝過洋墨水,唯一一個在省里做大官的——你怎麼也來這個鬼地方啦?這可是我們窮鬼的樂園啊!”

  富貴鬼的情緒突然失控,表情猙獰,演繹起突變的風雲。他“嗷”地鬼哭起來,嚎聲里夾雜着悲愴的鬼話。

  “走到今天,我容易嗎?”

  “不容易!”窮鬼撫慰性地應和着。

  “一腔熱血,寒窗十年。”

  “我見證!”

  “工作勤勤懇懇。”

  “我——”窮鬼正要以‘我見證’一言以蔽之,忽然感覺有點虛假,對斷腸人略有不敬。忙改口說,“你有今天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證明了。”

  “唉——世事難料!我又能怎樣呢?”

  窮鬼懵懂了,有點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像大耳哥這樣的人還能有難處?那會是什麼樣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呢?在他的潛意識裡,官官們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遇事更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日子過得神仙一樣滋潤。不用說平時吃些什麼了,據說每天當水喝的都是人奶——官官們家裡都養着數量不等的奶媽子,就像鄉下人家養的奶山羊;保健工作做得更是到位,就連“老二”每天都要讓女護士檢查三遍……還會有什麼不如願的呢?“唉!”窮鬼唏噓起來,“看來真是‘鬼鬼有本難念的經’哪!”

  富貴鬼聲嘶力竭地嚎哭一通,繼而轉為嗚嗚咽咽,就像一匹受傷的犬,蜷縮進洞里,一邊舔着傷痛一邊哀嚎。

  “驢一樣的幹了十八年。十八年,烏龜王八都上天了,唯獨你還在原地踏步。是你沒有能力嗎?是你的工作熱情不夠嗎?不!不!想法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理想?多麼幼稚的念頭!路就鮮活地橫在你的腳下,你是抱着你的信念死亡,還是要重塑你殘缺的人格?你苦悶你彷徨你掙扎,你已經遍體鱗傷,毫無抵抗之力……終於一股力量戰勝另一股力量——正義戰勝了邪惡,你顛覆了你自己!於是,你開始學着做人:腰桿變彎了,嘴巴變甜了,自己的票子也溜達進別人的口袋裡去了.”

  窮鬼總算理清一點頭緒:他那可親可敬的大耳哥,是靠溜溝子舔屁股掙來一頂光彩亮麗的烏紗帽!

  富貴鬼盡情宣洩,任由涕泗橫流。

  “只為了能走上仕途,你花幹了所有的票子,踐踏了所有的尊嚴。從坐上領導寶座的那一刻起,你就發毒誓:把失去的十倍百倍地拿回來——否則,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是瘋了,別跟我提什麼黨性原則,這是說給別人聽的,它不過是一塊華麗的遮羞布;更別提他媽的什麼清規戒律,你有清規戒律,我有七情六慾。社會上人群里它或許是只老虎,可是走進了官場里,她不過是一個外表莊重,內心淫蕩的妓女。只要你的火力足夠猛,盡可以把她壓在胯下!”

  富貴鬼揩了揩淌到嘴邊的鼻涕,一使勁甩落橋下。他乾嚎了兩聲,仰天長嘆一口氣:“唉——人心不足啊!官場是它最好的註解。與其說是慾望在膨脹,還不如說成精神的死亡!人啊,你這生物界最賤的東西,你暴殄天物,你見風使舵,你……!想要坐穩屁股,你就得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下去。走到這一步,你已是箭在弦上、騎虎難下,怎麼辦?怎麼辦?只有一條路可走——伸長你罪惡的手掌!”

  窮鬼終於明白了:我說吧,大耳哥正值英年,前程似錦,怎麼會來我這兒呢?——屬實是腐敗了呀!

  富貴鬼又哭喪似的嚎起來:“我的那個親娘啊,我就是你身體里的一個蛆蟲,而你卻任由我喝你的血,啃你的肉,剝你的皮,抽你的筋,任由我從一粒小芝麻肥成了大笨象!你索性就這麼一直睡着,可你早不醒晚不醒,不該醒的時候你卻醒了。我,我心有不甘啊!”富貴鬼直勾勾地盯住窮,鬼歇斯底里地追問:“你說,你說我冤不冤?”

  “得了吧,”窮鬼早已按捺不住憤怒,他強壓怒火,“像你們這樣的人,除了魚肉百姓,還一定幹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也算是因果報應——你都幹了些什麼?實話實說!”

  富貴鬼像被當頭棒喝,從他的國里神遊回來。懺悔着說:“‘莫言不報應,神鬼有安排’,我也明白這個道理。死了就對了,活着才是錯誤。進十八層地獄,是我罪有應得。我也不用瞞你,除了搜刮錢財,確實幹了不少喪盡天良的事——我就說兩件吧:我他媽的鬼迷上了一個商人的老婆。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慾望,我讓手下人給他扣了頂黑社會的帽子。本來是想嚇嚇他,逼他把老婆奉獻出來,沒想到他真夠市儈,寧捨命也不舍老婆——竟然一根繩,一棵樹,一命嗚呼了。還有就是我那小八還是小九的老不死的爹,你說吧,一個專門給人壘豬圈搭雞窩的半吊子,也跟我要工程!一層還沒見頂呢,就垮塌了——死了十幾個民工……”

  窮鬼驟然熱血沖頂,就在他要爆發的時刻,橋西突然出現一隻鬼,徑直朝富貴鬼而去。他用最恐怖的聲音追問:“你是大耳賊?你真是大耳賊?”……

  三隻鬼廝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