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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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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爺是我的同村,我們那裡方言管叔叔叫爺。

  春爺家裡很窮。

  春爺現已三十多歲,仍是光棍一條。家裡還有一個老娘,老娘七十多,精神有點問題,據說是“桃花瘋”,每到桃花開的季節,精神就錯亂了。村裡的人都叫她“瘋子奶奶”。春爺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哥哥大概在二十來歲的時候,喝酒醉,騎着單車出去辦事時,跌倒在一個深水塘里淹死了。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對他有些模糊的印象。“瘋子奶奶”原本不瘋,中年喪子之痛,使她無法承受。就是那時候急瘋了,從此以後,時好時壞,沒好起來,年年犯病。

  他們一家和我們關係很好,尤其是春爺的哥哥,和我父親是鐵哥們。

  春爺的妹妹我們叫他珍嬢,他的妹妹原本招贅了一個女婿,那女婿是個四川人,會一些泥水活,長得高大魁梧,甚至還有幾分帥氣,能說會道,村裡的人都說,他家的好日子快到了。四川女婿常年在外做活路,一年中只有八月十五中秋節和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回來也只住兩三天,平時都在外忙活路。他們生了個兒子,四川女婿高興得很,剛開始時還經常寄錢回家,養老婆孩子,過了三四年,他們離婚了。也許常年在外的緣故,夫妻倆感情不是很好,有時回來夫妻大吵大鬧,四川女婿一氣之下,索性不回來了,聽說他在外面又有了別的女人,就這樣,離婚了,離婚後四川女婿帶着他們的兒子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再看見過他。

  珍嬢過了一兩年又找了一個丈夫,這個丈夫也是個四川人,第二個丈夫老實巴交,長得木頭木腦,一臉呆像,整天只知道埋頭幹活,很少說話。聽說他姓牛,我們就叫他牛爺,他的姓就像他的人一樣,牛,干苦活,力氣大,一擔能挑300斤。於是村裡的人又說,他家的好日子快到了。

  第二年,剛過完年,牛爺說家裡經濟條件不是很好,家裡叫珍嬢多辛苦些,他要到外面打工,剛開始珍嬢不同意,害怕像上次一樣,牛爺不知用了什麼辦法使珍嬢同意了他到外面打工。臨行前他還來我家告別,特地請求如果他家裡有什麼事請我父母多關照,我父母說鄉里鄉親會義不容辭的,他放心的走了。

  他斗大的字不識,出去只能幹力氣活。他和一個四川同鄉到山西的小煤窯去背煤,大約去了一年,聽珍嬢說給家裡寄了二萬五千塊錢。有一天,珍嬢來到我家,說請我父親幫他家拉幾車磚,和一些石棉瓦,他要把房子重新整修一下。當時我父親有一輛貨車,專門拉貨跑運輸,我父親聽后高興極了,當場就表態不要他的運費,還跟珍嬢說了很多高興的事,大多是講蓋房修房之類的事,父親、母親、珍嬢他們談到深夜。說實話,珍嬢家的房子早該重新蓋新的,至少也要重新整修一下,苦於沒錢,只能歪鍋對歪灶將就住下去。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只要勤勞苦幹,有點頭腦的農村人,很多都已經蓋好了瓦房,條件更好的已經蓋好了像城裡一樣的小洋樓,他家還是茅草房,聽父親說是大集體時候關牲口的圈,後來分給他家的,那房子已經是風燭殘年,牆體坑坑窪窪,就連石腳上的石頭也鬆動了一些,每逢夏天,他家就買來塑料布,擋在房頂,有時吹大風還會把塑料布吹爛了,必須得重修了。

  第二天父親起得很早,天還沒亮明就起床了,珍嬢也起了個大早,來到我家,坐上我父親的貨車拉材料去了,父親高興得像個小孩,開着他的車,神清氣爽的走了,彷彿比我們自己蓋房子還要高興。

  十多天後,房子整修好了,比原來好多了,起碼不漏雨了,不用擔心颳風下雨了,總算日子好了些。“瘋子奶奶”時好時病,她家整修房子那幾天,她居然好了,完全像個正常人,聽說他家整修房子時還做飯做菜,“瘋子奶奶”沒病之前做菜飯手藝一流,村裡紅白喜事都請他去做菜飯,那幾天“瘋子奶奶”特別高興。

  又一年年關,牛叔也從煤窯打工回來了,這次也帶回來一些錢,還給我奶奶、父親和家裡人都帶了很多東西,牛爺說感謝平時我父母對他家的關照,牛爺就是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牛爺家喜氣洋洋的過了一個春節。

  春節過後,牛爺又要去煤窯打工。牛爺走後的十多天,有一天,珍嬢哭喪着臉來到我家,接着是一陣嚎啕大哭,父母親安慰了半天,珍嬢哽咽着說:“牛爺所在的煤窯垮了,牛爺被壓死了,屍體還沒挖出來,珍嬢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我在屋裡聽着聽着不禁流下了同情的淚水,我也出來安慰了她,後來他和我父母商量說要親自去山西那裡料理後事,我父親和珍嬢還有她的一個本家親戚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坐車趕着去昆明,再去山西,聽說是做的飛機去的。

  大約去了二十來天,事情辦妥了,父親他們回來了,父親去的那幾天母親在家天天擔心,看見他們順利的回來了,母親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了。父親說老闆賠了16萬作為安葬費和家庭撫慰金,珍嬢拿到錢,給牛爺老家的父母寄回去了10萬,作為二老的養老金,自己留了6萬。

  牛爺和珍嬢結婚三年了,沒有孩子,所以珍嬢把大頭的錢給了牛爺的親生父母,自己留了少部分。牛爺的老家在四川甘孜一代的大山裡,生活過得也很苦。牛爺的老家還有四個兄弟沒有娶上媳婦,因為那裡太窮太偏僻,沒有哪家父母願意把自家的閨女往火坑裡推。他們說牛爺死了,要珍嬢嫁給牛爺其中的一個兄弟,開始珍嬢不願意,珍嬢的公公婆婆哭天喊地,說珍嬢剋死了他們的兒子,一定要嫁給其中一個,他們還以死威脅,沒辦法,珍嬢想了想,嫁給了牛爺下面的一個兄弟,那個兄弟也像牛爺一樣老實巴交,對珍嬢極好,簡單的辦過婚禮后,他們去浙江一帶打工去了。

  二

  家裡只有春爺和他的“瘋子”老娘。

  春爺剛開始一兩年還盡心儘力的種地,日子雖不是很好,但吃穿不愁,珍嬢也從浙江定時的寄回一點打工攢下的辛苦錢。

  正是開春播種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忙着種包穀或是黃豆或是小蔥,田間地頭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耕田機吧嗒吧嗒響個不停,耕完這家耕那家,田地多的人家請工幹活,不時還傳來人們播種的喜悅和期待的笑聲。

  春爺的田地還在沉睡,沒有一絲蘇醒的意思,他的田裡雜草比人還高,和旁邊的比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景象,人家的田地擺弄得一畦是一畦,規規整整。

  春爺不知做何打算。

  後來我父母聽說他不想種地了,要租給別人種。我父母百思不得其解,一個老農民不種地,吃什麼,喝西北風呀,父親很納悶,去到他家問他不種地的原因,他告訴我父親,沒有買種子的錢,更不用說化肥和農藥了,父親說暫時沒錢可以借給他錢,第二天,我父親就借給他了買種子的錢。幾天過後,春爺家的田裡還是雜草叢生,臨近的田裡都規規矩矩的種好了莊稼,就連埂子上的草也割得光光的,春爺卻一點也不着急,父親見到春爺死氣沉沉的田很生氣,父親皇帝不急太監急,生氣的罵道:“你個雜毛春,你沒有錢買種子,老子借錢給你買種子,你卻讓田裡長草,死不爭氣!”父親古銅色的臉陰沉沉的。

  父親又去他們家問個究竟,春爺看到父親那張陰沉沉的臉,竟然害怕起來,結結巴巴的說:“前幾天,有幾個人約他打牌,賭錢,把原來準備買種子和化肥的錢都輸了”,父親更生氣,說他是爛泥糊不上牆,父親說看在他老娘的份上再幫他一把,借給他買種子的錢,他卻說,已經租給別人了,合同也寫了,別人租金都給了,父親氣得沒法,一言不發,回來了。

  那一晚,“瘋子奶奶”嚎啕大哭,訴說他的苦楚,說她自己命不好,生養了些不爭氣的東西,我想那一晚她的心都碎了。

  三

  “瘋子奶奶”不犯病時平時沒事就經常來我家串門,和我奶奶嘮家長里短,兩個老人嘮的多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說著說著,還咯咯的笑個不停,有時說著說著“瘋子奶奶”又會抽噎,感嘆他命不好,年輕時死了丈夫,自己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大兒子又因為貪杯掉水塘里淹死,老二春,又是個不成器的懶漢日膿包,老三珍,命也不好,婚姻不幸,“瘋子奶奶”有時會說,不想活了,早死早好,說在世上太心酸,奶奶又安慰她半天。

  春爺自從租了田地,終日和一群賭鬼、懶人、浪人混在一起,父親和他本家的幾個親戚勸他多次,可他聽不進,混日子。他的日子是店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有時竟連肚皮也混不飽。有時春爺也幫村裡人乾乾農活,人家給飯吃,干一天給他一包很便宜很便宜的煙,幾杯烈酒,他吃后還帶給他老娘一份,他幫人家幹活,人家都會自覺的端給他老娘一碗飯。

  過年過節,我父母都會給他家送去肉、菜之類的食物,平時母親也會經常送去我們自家種的瓜果蔬菜,父母說“瘋子奶奶”太可憐了。春爺也經常來幫我家干農活,父母經常規勸他,告訴他,租田合同到期了,不要把田地再租給別人,自己好好種,贊點錢娶個媳婦,他每次都回答是了。可到期了,他卻不想種,繼續承包給人家。父親得知后,又生氣又罵:“你個死不爭氣的,扶不起的阿斗,”罵得春爺耷拉個臉,也十分不高興,因為父母經常規勸的緣故,春爺很不願意幫我家干農活了,喊了幾次都不來。父親說,不來也好嗎,免得看見他生氣,此後,他很少來我家了。

  “瘋子奶奶”倒是還和以前一樣,經常來找奶奶嘮。“瘋子奶奶”的心酸有誰知道,別人兒女促膝成群,孫子孫女奶奶長奶奶短的叫着,享盡天倫之樂,她呢,兒女不成器,享福,這兩字與她無緣。也許經常哭的緣故,經常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覺,“瘋子奶奶”一下子老了許多,眼睛也不好了。

  珍嬢很多年都不回家了,因為他在外打工掙錢不易,又有了兩個孩子,本來就不寬裕的家庭,日子更加緊巴巴的,但她還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錢來寄給她的老母親。珍嬢知道她二哥的情況后,不再直接寄給她二哥錢了,託付我父親,把錢寄給我父親,照顧她老母親的生活,父親應下了。

  幾個月後,春爺不知從哪裡聽來,說她妹妹的錢在我家,問我父母要錢,我父母大怒,又一次狠狠地罵了他。春爺還不死心,隔三差五的來我家要錢,我父母每次都罵他,不給他錢。

  過了幾年“瘋子奶奶”成了瞎子,一點也看不見,她不能來我家嘮家長里短了,一個人經常坐在破破爛爛的家裡,手裡握着一根茶杯口粗細的棍子當做拐杖,奶奶比“瘋子奶奶”年齡還大,奶奶腿腳也不十分靈便了,偶爾也去“瘋子奶奶”家,他家離我家差不多1里路,奶奶走不了那麼遠。奶奶不常去,去時我們必須陪着,奶奶把她的一根精緻的拐杖送給了“瘋子奶奶”。“瘋子奶奶”的活動範圍更狹小了,說話的人也沒了,一個人拄着奶奶送的拐杖,從豬窩似的床上踱到坑坑窪窪的院子里曬太陽。有一次,我受父母之命去送給她東西,她一個人斜靠在牆角,白白的頭髮亂蓬蓬的,臉上好像也是髒兮兮的,衣衫襤褸,腳上一雙露着大拇指的爛布鞋,而且不是整一雙,看見她,我想哭。回去后我把看見的景象告訴我父母,我父母直嘆氣。第二天,我母親親自送去我家閑置的一套被窩,我奶奶給了些她穿不完的衣衫和鞋子,“瘋子奶奶”千恩萬謝,說要不是我父母,她早死了。

  有一天空閑,我母親還請了旁邊一個大媽和她一起去給“瘋子奶奶”洗了個澡,母親讓我也去,說給“瘋子奶奶”洗衣服,我有些不願意,母親教育了我一番,我也去了,說實話,那衣服又臟又破又臭,洗着都覺得噁心,但我還是洗了。母親和大媽又把她家也收拾了一番。

  後來我父母說“瘋子奶奶”沒幾年活頭了,把珍嬢寄的錢買了板子,請人打了一口棺材,以備不時之需。

  四

  如今政策很好,在村支書的幫助下,“瘋子奶奶”拿到了低保,過年過節還會送些東西,平時給幾袋大米。春爺成了村裡人說的二流懶漢,正經人沒人理會他,包括我家,他在家時,還會煮些菜飯給他的可憐老娘,不在時,村支書託付隔牆的鄰居吃飯時給她送一碗,人家可憐“瘋子奶奶”,都會給她送去,“瘋子奶奶”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熬日子。

  春爺個子高大,差不多一米八,長相也英俊,衣服好好的穿戴好,是標準的帥氣,可他總是衣服破破爛爛,頭髮蓬亂,像一堆亂草,鬍子拉碴,使人看了就不舒服,走路還一拖一拖的,加上這麼多年給人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人們有些討厭他。

  據說,春爺二十八九歲時,不知從哪裡領回來一個女人,那女人年齡也差不多和春爺一般,身體臃腫,嘴像猴子屁股一樣紅,臉上的脂粉有厚厚一層,衣服花里胡哨,有人說看見那女人就像大白天見到鬼一樣嚇人。村裡人都在議論,二流懶漢春走桃花運了,他心裡自然美美的,人們說他比以前精神多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個漢子故意開他的玩笑,說:“爛春,你有沒有碰過人家一下手”,他笑呵呵的答到:“老子已經睡了她”,那人又說:“你行嗎?知道女人啥子滋味?”他漲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走開了。那人又在後面高聲喊:“爛春,好好乾!”

  自從有了女人的滋潤,二流懶漢春變得滿面紅光了,在別人面前好像挺直了腰,說話也大聲了。他還把暫時的媳婦 領來我家,我父母大吃一驚,另眼相看他,我父母還說,要領個紅本本,辦幾桌酒席,請本家親戚和相處得好的人家吃一頓,那女人也高興的說是。

  幾個月過去了,那女人還在,有幾個老人專程去向春他老娘道喜,說他兒子終於有媳婦了,不管年齡大小,長相美與丑,只要是個女人就行,以後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大約九月份,二流懶漢春的租田合同到期了,父母又專程去他家告訴他,把田拿回來自己種,不要再這樣了,他滿口答應,那女人也說,以後要和春好好過日子。父母心裡很高興,說二流懶漢春終於改過自新了。

  十多天過去了,也該種冬季的莊稼了,他怎麼還不種上,再不種上,就誤了時令了,父母還操心着。

  有一天,母親在外面閑聊,聽見有人說,二流懶漢春在那女人的攛掇下又把田地租給別人了,而且租期是兩年,他們要到他妹妹浙江哪裡打工。母親當下就很生氣,又沒好聲氣的罵了二流懶漢春。

  某天,聽說二流懶漢春人財兩空,那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卷着二流懶漢春的一萬二千塊錢跑了,二流懶漢春遇上卷包會的了。

  這時又有人嘲諷他,“你老婆呢,幾個月了還沒整出名堂來,你怕是不行,人家才跑的”,他瞪了一眼,無言的走開了。

  “瘋子奶奶”聽說這件事以後,又整日哭泣,哭天抹淚,人越發清瘦,加上衣服又臟又破,活像一具屍體,就像楊絳筆下的老王,從棺材里倒出來的一樣。

  這一年我奶奶過世了,“瘋子奶奶”說話伴更沒了。

  “瘋子奶奶”就這樣熬着。

  五

  二流懶漢春又不知死哪裡去了,扔下老娘,過了幾天聽說他去磚廠幫人幹活去了,幹活時他還學會了偷奸耍滑,沒過多久被老闆清除了,他拖着兩條懶腿回來了。

  他的鄰居,負責照顧他老娘的那家看不慣他這個樣子,送給他老娘飯時,不願跟他打招呼,更不可能舀給他一碗飯吃,別人說喂狗還可看家護院,他!一點用也沒有!二流懶漢春有時還會餓肚子。實在沒法,他大白天睡覺,一睡一整天,晚上等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進入夢鄉時,他開始活動了。躡手躡腳爬進別人家找吃的,吃的找不到就抓人家的雞鴨。聽說一次他去偷人家的大公雞,不小心大公雞喔喔喔……叫起來,別的雞受驚也叫起來,主人起來看,他來不及逃跑,被逮個正着,主人家要他賠禮道歉,還要讓他吃雞屎,否則誓不罷休,雞屎肯定吃不下,主人把他和雞關在雞圈裡,關了一晚上,第二天,村支書聽說后,來講和,主人這才罷休,村支書着實教育了他一番。

  他老實了幾天。

  有時又去幫別人干農活,混飽肚子。都說狗改不了吃屎的性,二流懶漢春老實了一段時間又老毛病犯了,夜間活動又開始了,聽說,他偷了人家的兩隻雞,他把雞都宰了,一時吃不完,放了點鹽掛在屋裡。女主人發現雞丟了,怎麼找也找不到,立馬肯定是二流懶漢春偷了,女主人來到他家,看見一隻收拾好了的雞掛在屋裡,女主人破口大罵:“你個狗日的,三四十歲的大男人,好手好腳,不自己幹活養活自己,居然偷我的雞,你吃了老娘的雞,給你舌頭爛了,腸子斷了……”那女主人罵人像打機關槍,她雙手叉着腰,聲音震天,引來了附近的鄰居觀看。

  二流懶漢春還慢吞吞的狡辯:“你個爛婆娘,你是左眼看見還是右眼看見!你親自抓着了嗎,這雞是我買的!”

  那女人更火了,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指着二流懶漢春罵道:“你買的,你一個二流懶漢,你拿什麼買,你毬本事也沒有!你買!你買得起雞,母豬都會上樹了!”唾沫星子滿天飛。

  他老娘聽見叫罵聲,一搖一擺拄着拐棍出來了,她聽出了那是美美她媽的罵聲。

  “美美她媽咋個了?”

  “咋個了?你家這個千刀萬剮的懶漢,偷了我的兩隻雞。”

  他老娘哭起來,拿起拐杖亂打起來,“你是不是想我早死,早死就好了,免得活在世上丟人現眼,給別人拖累……”

  “瘋子奶奶”一邊說一邊就要去撞牆,鄰居們趕緊衝過來扶住她,坐在一個別人施捨的爛沙發上。鄰居們都勸美美她媽說算了,跟這樣一個人計較不值,就當是給他老娘補補身體。鄰居們你一言我一語,有人勸美美她媽,有人數落二流懶漢春的不是。

  美美她媽又罵了一通,這才作罷。

  春爺還和以前一樣,有時在家有時不在家,他老娘成了全村人的老娘,很多人可憐“瘋子奶奶”,經常送給她些吃的用的。

  又是一年年關,窮人年關難過。家家戶戶忙着準備過年的東西,春爺也想過個好年,一天,他來到我家,坐了很久,一言不發,父親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沒事。父親遞給他一支煙,抽完了,又一支,終於囁囁嚅嚅的說:“三哥(我父親排行老三),借我點錢,要過年了,買點東西”,父親說:“你出去苦錢,幹活一分錢也沒苦回來?還是白幫別人苦”,(父親的意思是又去賭博了),他低頭不語,父親借給他500元,母親從廚房拿了些東西給他帶回去,留他吃飯,他執意要走,走時父親又叮囑:千萬不能去玩牌了,買點東西過年吧。父親因為村裡那幾個人經常在春爺有錢時約他玩牌,父親還大罵了那幾個人。

  臘月二十七了,還有三天就過年了。

  晚上,12點以後村莊是那麼的安靜,偶爾聽見幾聲汪汪的狗叫聲,村莊在黑夜中沉睡。我家的“老虎”(我家狼狗的名字)汪汪,汪汪,汪汪……叫個不停,叫了很久,父親推門出來看,沒什麼動靜,還罵“老虎”瞎咬,影響人睡覺。父親回去睡覺了,“老虎”還在叫,而且叫得更厲害了,那一晚,我很害怕,我走到父親門口叫父親再出去看看,我怕有小偷之類,父親又起來了,父親打開路燈,用手電筒照了照黑暗的角落,父親說沒事,好好睡覺不怕。我安心的睡了,但睡不着。我的卧室離我家廚房近,能聽見響動,一會兒,我分明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但聲音很小,一會兒又聽見了,我心裡毛毛的,想再去喊父親,又怕影響父親。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很難受。嘭——,好像是蓋子之類的東西掉在地上,這次,我光着腳就去喊父親了,父親和母親一人拿一根鋤頭把,去了廚房。父親打開燈一看,哦,是春爺!父親驚呆了,這個小偷原來是二流懶漢春,一看,飯桌上整得狼藉一片,有下午我們吃剩下的菜飯,還倒了酒。他嚇了一跳,怔怔的說:“三哥,三嫂,我……”,父親說不要說了,吃就吃吧,母親用責備的口氣說:“下午叫你吃你不吃,大晚上來偷吃”,父親示意母親不要再說了,不是別人,給春爺留點自尊,母親不再言語。我也起來了,嘟噥着嘴,想罵他一頓,父親好像神仙一樣猜到了我的心思,說:“回去睡覺,沒你什麼事!”

  他央求父親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父親答應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何況是自家兄弟。

  六

  正月,開春了,天氣暖和了,太陽曬在身上暖暖的。

  十八那天,我和母親在家,父親不在。春爺在大門外喊我的名字,我衝出去,看見一個光腦袋的春爺,我明白了,“瘋子奶奶”過世了。我們那裡父母過世了,兒子必須剃光頭,而且還不能進去人家家裡,七天後才能去,怪不得他在門外喊,平時他不喊,直接就進來了,“老虎”認識他,空叫幾聲。母親立即去他家幫忙,下午父親回來了,飯也沒顧上吃就去了他家。

  “瘋子奶奶”去世了,遠在浙江的女兒也帶着一家人回來了。

  聽母親說去幫忙的人很多,小小的院子擠滿了人,人們是衝著可憐的“瘋子奶奶”去的。村支書安排人置辦好了所需東西,送葬那天,在家的全村人都去了,老年協會扎了很多花圈。事後,很多人都說“瘋子奶奶”的葬禮是近幾年來人最多的。

  很多人都說,“瘋子奶奶”死了解脫了,不用活受罪。

  喪事辦完后,為了生計,珍嬢也回去浙江了。春爺的生活依舊。

  七

  那一年我16歲,上高一。

  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春去冬來,年復一年。

  “瘋子奶奶”去了,沒人再願意踏進二流懶漢春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只是茶餘飯後,人們偶爾提起他,作為談資。

  二流懶漢春成了我們村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一旦哪家孩子不聽大人話,懶惰,大人們總會說:“再懶就會像二流懶漢春,沒飯吃,養不起老娘,丟人現眼,活着還不如死了”。

  漸漸的人們好像淡忘了這個人。

  上高中后我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家,很少再聽說春爺的事,父親偶爾會提到他。大概有四五年我再沒見過他。

  幾年後,我參加工作了,春爺也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天, 我們全家都在家,春爺突然帶着一個40歲上下的女人和兩個小孩來我家,大的是男孩,10歲左右,小的是女孩,5歲左右,他們很羞澀,衣服比較乾淨整潔,第一眼感覺不錯。春爺說告訴那女兒,這是三哥三嫂,她叫了聲三哥三嫂,她還叫孩子叫大爹大媽,那倆孩子也叫了,父母有些驚愕,叫他們屋裡閑。

  進屋后春爺說,這是他的媳婦,他去外面打工時遇上他們,女人死了丈夫,也怪可憐的,他四十好幾的男人了,還光棍一條,接觸了一段時間很談得來,女人也願意跟他過日子,就把他們娘三領回來了。女人是麗江華坪大山裡的人,那裡氣候異常冷,條件不好,回老家好些。這次春爺好像變了個人,他的衣服不再那麼邋遢,整個人也精神多了,感覺沒以前那麼討厭了。

  村裡又開始沸騰了,七嘴八舌的議論着這個二流懶漢春,他的人和事成為村裡人閑談的話題,談論的人大多是一群女人,沒事時聚在村口那棵大樹下瞎聊。有人說這個曾經的二流懶漢春這次領回來的媳婦比上次那個順眼,是他死去的可憐老娘帶給他的福氣,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個狗日的,艷福不淺哪,窮兮兮的還睡了兩個女人”,有人說:“你好福氣呀,一下子就有一雙兒女,而且是現成的……”村裡人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從他們的言語中聽出,他們大多希望二流懶漢春的日子好起來。

  春爺又來我家了,這次是他一個人來,說找我父親說點事,那天我父親不在,母親說有什麼事說給她聽聽。春爺說想請我父親幫忙去李德(租田地的那家)家說說,田地不租給他了,他要自己種,我母親聽了很高興,說這就對了,你三畝多水澆地,七八畝旱地,不划算租給別人。母親又告訴他現在農產品價格高,你好好種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晚上父親回來,父親特意叫我去叫春爺來我家閑聊。父親說現在我們村發展種植小蔥,一個台灣老闆和村裡一個姓王的退休幹部合辦了加工蔥的廠子,不用擔心賣不出去。又說現在還發展種植紅提、桔子,一樣種一點,父親高興的向春爺承諾種子的事包在他身上。一會兒父親和春爺去了李德家,他們去了很久,母親說等父親回來再睡,她想知道情況怎麼樣了。12點左右他們回來了,那晚父親他們還喝了酒,父親有些醉了,春爺送回來的。母親迫不及待的問事情怎麼樣,父親說談好了,這季莊稼收了就還他田地,李德家說租期不到一年,租金也不要他退了,給他做個種田的成本。

  春爺好像變了個人,而且是脫胎換骨,衣服雖說不好看,但乾淨整潔,頭髮也理好了,不是鳥窩了,以前鬍子拉碴,現在面容清秀。村裡說這全靠那個女人。

  春爺田地暫時種不成,父親說先幫別人幹活吧,現在村裡人幹活都需要給工錢了,還管三頓飯,干農活男人一天60元,還要給一包煙,三頓飯都是有酒有肉,蓋房子小工也80元,生活更不用說。

  春爺天天幫村裡的人幹活,今天這家明天那家,手腳勤快了,也麻利了。春爺也經常來幫助我家幹活,但從不要一分錢,他說要給他錢是侮辱他,這些年來他給我家添了太多的麻煩,他歉我家的情不是用錢能說清楚的,有時我家太忙,幹活時沒人煮飯,他媳婦就來幫我家煮飯餵豬餵雞。看到他這樣我們全家很高興,我們也親切的稱呼那個女人云嬢。

  村支書說二流懶漢春浪子回頭,他想辦法到民政那裡幫他爭取一點蓋房子的資金。一個多月後,村支書經過多方努力,為他爭取了蓋三間石棉瓦房子的資金。村支書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春爺的時候,春爺竟當著很多人的面感動得淚流滿面。

  資金到了,村支書還特意召開了全村大會,主要討論怎麼幫助這個曾經的二流懶漢春蓋房子的問題,經過一番討論,有錢的給捐點錢,有力出力。幾天後,房子開工了,有車的人家幫助拉材料,有力的人家拿着工具來幫忙,好一派熱鬧的景象,還有人給他們一些自家種的瓜果蔬菜,在浙江打工的妹妹也盡自己的能力寄回了些錢。

  一個多月後,漂亮的新房子蓋好了,圍牆也打起了,院壩也捶成了水泥地,有人還給送來幾盆花。村支書說這是近幾年來村裡最高興的事,要好好熱鬧一番。選個吉日,讓全村男女老少的人都來。那天鞭炮響得震天,人頭攢動,小小的院壩全是人頭。春爺又再次感動的哭了,說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快五十歲了,現在終於有個像樣的家了。

  莊稼收了,田地里隨處可見忙碌的身影。李德說話算話,把田地還給了春爺。春爺一家四口也在自家的田地里忙碌着。

  那一年我們村被評為文明小康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