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葉舞,成名於二十三歲。她的成名劍法叫一葉舞秋。這一年,她殺了武林中聲名最狼籍的雲中盜,她的心,也隨之寂如秋天。初遇師父時她十歲,是個孤兒,師父把她從堆滿爛菜葉子的街頭領回了楓山派。臨走時她回頭望街上那幫小痞子,心底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要回來報仇雪恨,總有一天她要將他們踩在腳下,生死不能。那時秋天,走在楓山道上,西風驟起,黃葉漫天飄搖,如同飛舞的蝴蝶。那時天很高,風很響。師父一臉沉靜,不知她心底在想些什麼。師父一臉沉靜,她也不知道師父心底,到底在想什麼。她只知道師父叫雲鋒,是楓山派的二師兄,人們習慣稱他雲師兄。楓山派是武林中一個無甚名氣的門派,派中向來事少,弟子更寥寥無幾。她本是個性格乖張的孩子,遇到了師父以後便聽話許多。“舞兒,不可淘氣。”秋風裡師父對她說,她嘻嘻一笑,從樹上跳了下來,紛紛揚揚把手中的紅葉灑向師父。好看嗎師父?她仰起臉問師父。師父點了點頭,用手勾了勾她的鼻子,笑着叫了她一聲“傻丫頭。”那一年她十五歲,對有些事情還瞢懂未知。也許自已真的很傻吧,所以才會莫明其妙地聽他的話。她望着空中落下的葉子,心想我要自由的生命,我要瀟洒如這飛舞的葉子,誰也別想牽挂住我,阻止我的飛舞,完成這葉之絢爛。其他人不能,師父,你也不能。師父,你本來不能的。秋葉再次飄搖時她就發現一切都變了,師父和他的義女小芙下山了,師父和楓山派的冰師叔常在後崖練劍,師父和常來楓山遊玩的路大小姐在一起遊玩,師父帶着她去前山山門看門樓,帶着她在楓山派四處觀看,還帶着她去看紅葉。她一個人獃獃坐在房頂,肺幾乎都要氣炸。師父,我的心情變化,你本來不能左右的,為什麼現在卻能了呢?師父,你為什麼總是要管其他人好不好呢?我們只管我們自已不行么?“傻舞兒,她們都是師父的好朋友,師父心裡,只有舞兒一個人。”師父還是笑着颳了刮她的鼻子,這一次,她感到胸中哽咽,鼻子酸酸的。師父說話要算話,葉舞永遠是師父的徒弟。師父就是師父,葉舞不可以有非份之想。她想這是師父你教給我的,為人者,當懂禮儀,知廉恥,不可越其本份。“儒以文犯忌,而俠以武犯禁。所以舞兒,這就是師父不傳授你武功的真正原因。師父要舞兒遠離江湖的恩怨是非,師父要舞兒永遠快樂。”師父一席話,感動她熱淚盈眶,不,師父我不怕,葉舞就是要成為女俠,成為師父口中的俠骨柔腸,成為行俠仗義的一名俠女。師父還是笑着刮她鼻子,傻丫頭,師父不捨得啊。她心裡甜甜的,也酸酸的。師父你又在考驗我的定力了,她想,唉,我快要無法承受了。或者,明日就下山吧。明日就下山吧。明日就下山吧——明日復明日,一年時光便又過去。“師父師父,我新寫了一首詞,你幫我看看。”她興沖沖地舉着一箋小字飛奔直師父面前。是一闕減字木蘭花,紅箋小字,她的武功不怎麼樣,字卻寫的秀氣。“隨秋早晚,留伴青山長與短。化蝶翩飛,舞到天涯可轉回?。飄搖一季,絕壁雲深溪水裡。回首無言,古道蒼苔年復年。”“好,舞兒的詞愈發清麗感人,連師父讀了也動心。”師父似乎大受感動。乍聞表揚,她大喜過望,然頃刻卻又無限煩惱。她望着師父年輕英俊的臉,濃密的眉毛與眼睫,心頭如小鹿般怦怦亂跳。唉,你這個傻丫頭,為何總是當斷不斷呢?師父的眼神已開始變化,師父的話語已越來越露骨直白“舞兒知道嗎,師父一直在等你長大。”“做什麼?”她口中道,眼卻瞅着一樹即將爭然而去的秋葉。近來她發現自已裝聾作啞的本事也常有長增。然而,並不是她想裝聾時,便真的可以什麼也不聽。師父常常夜半睡不着覺。整個楓山派的人都在傳言他為了一個人而失眠。那個人就是我吧,她想,師父真的對不起了,葉舞不能做違背倫理道德之事,雖然平常調皮了些,但葉舞內心很認真的。“師父這次是認真的,師父只想關心舞兒一個人。”唉,師父,不成的。她想,不能害人害已。她淚流滿面。明日就下山吧。明日,她這次真的下了山,在楓山一呆便是八年,走在繁華的街道,看着身邊熙熙攘攘的人群,城鎮儼然,店鋪羅列。叟笑童嬉,雞飛狗跳。她已然有些不習慣人世間的繁華。初初下山,她便遭了一劫,隨身行所帶李差點被洗劫一空,幸而她遇到了鄭大俠。鄭大俠叫做鄭一乾,是江南大名鼎鼎的飛劍大俠,鄭一乾,會合張大俠和李大俠。不但是人人稱道的大俠,更是義結金蘭的好兄弟。那一夜她住在鄭家,第二天張大俠和李大俠便到了。深宅大院,花廳中。待三位大俠一席話說出,葉舞的心立時便天崩了地裂了。“什麼,我是你們大哥的葉天南的女兒!”她大吃一驚。我是大俠的女兒,這怎麼可能?如果我是大俠的女兒,為什麼我師父沒有告訴我?鄭一乾真會說話,他道:“也許你師父並不知道,當年你父親墜崖而死,你母親亦隨之殉情,我們趕到你家,你已失蹤,那年你八歲,而你師父是兩年後收留的你,所以,他不會知道你的身世。”她怔怔地聽着,像在聽一個故事。她是大俠葉天南的女兒,是鄭一乾他們結義大哥的女兒。天呢,這究竟該慶賀還是難過?“要慶賀,一定要慶賀。”鄭一乾聲如洪鐘。於是,擺宴拜靈位,認親戚。滄海遺珠,得而復失。消息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十二年前死去的大俠葉天南還有一個女兒活在人世。不少葉大俠生前的舊交皆前來探望。宴罷夜深,鄭一乾等人帶她入靈堂。“你是大俠的女兒,就要繼續發揚你父親的精神。”鄭一乾還是聲如洪鐘。“好。”她道,她本來就想做一名俠女。鄭一乾欣慰地點了點頭。指着自已和另外兩人:“我們三人,你認一位做師父,你一定要先把武功練成。”師父?她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不,我已經有師父了,我這一生只要一個師父就夠了,他雖然沒有教我武功,可是他教給我更多做人的道理。可是,我不要你們做師父,這樣說也似乎太過無禮了吧。她眼珠再一轉,便有了主意,她望着鄭一乾:“既然我是葉天南的女兒,我自然要練葉家的劍法,自然要將葉家的劍法和俠義精神發揚光大。”鄭一乾怔了怔,即而道:“也對,你姓葉,那末,就在這裡住下罷,你父親的劍譜正好在我這裡。”她父親的葉家劍法,最厲害的招式便是“一葉舞秋”。一葉舞秋,她喜歡這名字,是不是因為她喜歡秋天,喜歡那紛紛揚揚飛舞的樹葉呢?葉家劍法果然名不虛傳,她用了五年時間,便將劍法練成,除了內力稍薄弱些,她走江湖,行俠義,懲邪惡,儼然已成為武林中名噪一時的新秀小葉俠女。再次聽到師父的消息,是在初秋的街頭。空氣中散發著爛菜葉子的味道,人潮如織,街道如盤。當她救下那名被人欺侮的女子,女子忽然失聲痛哭“舞,原來是你。”她一楞,好熟悉的聲音啊,這,不是五年前常愛去楓山遊玩的路大小姐么?路大小姐一臉風塵僕僕的樣子,顯然不知已在外漂泊流浪了多久。她本來是一方豪富的女兒,因何會流落致此?“我只所以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拜雲鋒所賜!”路大小姐提到這個名字,熱淚便滾滾而出。師父,師父他怎麼了?她的心咯蹬一跳,師父怎麼了?時隔五年,她還是沒能忘得了那個常常拿手刮自已鼻子的人,那個名義上是自已師父,實際上卻給了她不一樣感情的人。 時隔五年,她想我還是沒有能忘得了你。師父,師父,你現在還好嗎,還好嗎?“你還叫他師父,他簡直不是人!”路大小姐憤怒的滿臉通紅。她的臉也紅了,路大小姐你胡說什麼?路大小姐道:“我沒胡說,你師父騙了我家的萬貫家產,便拋棄了我。”胡說!她大驚失色,師父不是這樣的人,師父是一個好人,一定是你胡說八道,我師父從來就沒有說過他喜歡你!“胡說?”路大小姐更加憤怒,她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雲鋒現在做了楓山派的掌門人,楓山派的前掌門怎麼死的,只有他自已心裡清楚!“楓山派的掌門是他聯合冰師叔給毒死的,當他被列入楓山派下一代掌門候選人,他便身扮刺客打傷了前掌門,再由冰師叔送去了毒藥。當年他失眠人們傳說是因為一個人,他對冰師叔說是因為冰師叔,卻又在面對我時,說是因為我。”“他當上掌門后,我要他娶我,因為他曾經許諾,如果我幫他找到鶴頂紅,他做了掌門第一件事便是娶我,他當時笑吟吟地答應了我,要我回去等他,說第二天就派人前去提親,我真傻,居然相信了他,哪知我回到家中,家已經不存在了,一夥蒙面的黑衣人將我家洗劫一空,我父親當天便含恨而死,我母親也死去了。”“我知道是他乾的,因為他表面上是楓山派弟子,暗中卻是江湖惡名昭著的雲中盜。暗中有一夥手下,經常做一些無恥的勾當,我只恨當時被他的甜言蜜語迷了心竅,居然眼看着他做良心病狂之事而不加阻止,我,真是報應啊哈哈哈——”路大小姐怒極反笑,形若瘋狂。不信我不信,她在心中大叫,我師父是個好人,他經常教我做人的道理。“好人?哈哈哈,他根本就是一個偽君子!一個真小人!”路大小姐的話狠狠砸落在她的心上。她淚流滿面,我不信不信,你在騙我,一定是師父不喜歡你,所以你才誣陷他!是的,你師父他不喜歡我,路大小姐嘶聲道:你師父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女人,他只不過是在利用所有的人達到他的目的而已,他從來喜歡的便只有權勢和財富!“胡說!”她道:“胡說胡說,師父他,他喜歡我——”她失聲痛哭,師父一定是想她了,所以才會做一些糊塗的事,小葉女俠現在名灌江湖,可是師父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是了是了,師父說“俠以武犯禁”因為葉舞違背了師父的話,所以師父傷心了,難過了,所以他不來找葉舞,難道葉舞你就不能回去看看他嗎?路大小姐獃獃地看着她,那表情不知是諷刺還是悲哀。“我回去看他。”她說,她想起師父說的話:師父心裡,只有舞兒一個人。舞兒知道嗎,師父一直在等你長大。師父這次是認真的,師父只想關心舞兒一個人。時隔五年,葉舞現在又回到了楓山派。她回到楓山時,時間已經又過了一個月,秋更深,滿山黃葉飄搖,似乎在等待一場大風的來臨,等待生命最璀燦絢爛的一次飛舞。芳草萋萋,北雁南飛。楓山山道上寂無一人,白雲遠去,蜻蜓滿天,大地之上蒼涼無限。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些樹,然而之前張揚純凈的心境怎麼會消失於無形了呢?她的心滿懷沉重。路大小姐最後告訴她的一件事,“你師父決定娶魔宮的少宮主了,你可知魔宮少宮主是誰?她就是你師父的義女小芙。你師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收她做了義女,暗中卻教她對自已傾了心。”她楞住,師父要娶自已的義女,這不可能!不可能!這,決,不,可,能!你師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收她做了義女,暗中卻教她對自已傾了心。路大小姐的話像針般刺在她的心上。她的心忽然有些動搖了。師父,當真如路大小姐所說嗎?你當真是一個心機很深之人么?你當真因為知道小芙的身份而收她做的義女嗎?你,是不是也早已知道了我的來歷,才收我做的徒弟?雖然說好了不再流淚,淚水卻再一次滾下她的頰邊。當擦乾淚水,她已站到了楓山派的門前。她所看到的情況令自已萬分震驚,楓山派里堆滿了身着古怪衣衫的人的屍體,而身着楓山派門人衣服的門徒們正在清理屍首。她看到一位認識的楓山門徒,他神色不安地告訴她,死的全是魔宮的人,他們全部是在喝喜酒時中毒而死的。而她師父,正在後堂審問魔宮的少主。師父不是要和小芙成親么?為什麼又殺了魔宮之人?他為什麼要審小芙?她臉色慘白地沖向後堂,幾個楓山門人攔住了她,卻被她揮鞘將他們震開。一葉舞秋,葉家劍法果然厲害。“你這個惡魔!”很遠她便聽到小芙的聲音,她認得小芙的聲音,那女孩子的聲帶微啞,卻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魅力。惡魔?小芙在罵誰惡魔?難道是——她飛快衝了過去。只見冷冷清清的後堂中,地上躺着滿身鮮血的女子,而堂中,長身玉立的那個人,可不是她日思夜念的師父是誰?五年不見,師父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顯老的痕迹。不但未老,較之五年之前,他更加的風流倜侃。“什麼人!”冷冷的聲音竟出自師父之口。她飛快跳入堂內扶起了奄奄一息的小芙。“你為什麼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你不是說俠以武犯禁嗎?你不但用武,還用毒!”她的臉色煞白,十分可怕。師父在一怔之後認出了她:“舞兒!”雖然早已知道,重見的必定已不再是最初的,雖然早已猜到,結局或者會充滿了殘忍。在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時,她的心仍然沒來由地絞了絞。“舞兒是你。”師父的聲音剎那變柔了,“師父這些年來一直在想念着你。”她擰眉,緊緊盯着他。住口——她說。舞兒你怎麼了,師父向她走來,你怎麼不認師父了,唉,你在怪師父沒有去找你嗎?師父其實也想,只是師父走不開,因為這個魔女,她要師父娶她。師父惡狠狠地把手指向小芙。而小芙,幾乎已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住口——她哽咽道。為什麼要師父住口,舞兒,師父從前便說過,師父只關心舞兒一個,師父現在還是這樣說,從始至終,師父只喜歡舞兒一個。“可是你為什麼要派人搶劫路大小姐的家?為什麼殺了這麼多魔宮中人!你——你是大盜雲中盜!”她含淚大聲質問。師父怔了怔,他柔聲道:你怎麼能相信那個女人的話,她是在誣陷你的師父。她含淚搖頭,誣陷?她已經看到證據了,路家最名貴的一枚玉班指正緊緊地套在師父的拇指上。師父還在解釋,“至於小芙,她逼師父娶她,所以,師父才不得不消滅魔宮的。”師父一邊說一邊向她走近。小芙忽然張了張嘴,似乎在說些什麼,她急忙把耳朵湊了過去,終於,她聽清了,小芙說的話是:他胡說,他覬覦魔宮的武功和財富,所以才……小芙的話還未講完,師父的一掌已凌利拍了過來。不是拍向小芙,是拍向她。小芙在關鍵時刻轉身抱住了她,於是師父那一掌便準確地拍在了小芙的后心之上。隔着小芙,那一掌之的餘力猶使她的身體劇退數尺。她背靠牆壁,已然驚呆。師父一掌既出,又飛快撥出了他的劍。她曾經見過師父的劍法,一劍既出,如蛟龍在天,閃電穿雲,而此刻,這一道閃電,這一條惡龍,已張牙舞爪向她撲來。師父,你果然連我也要殺了。她的眼中一片絕望。果然他並不是真正的喜歡她,果然這其中是有着不為人知的邪惡秘密和慾望。可是啊師父,你雖然在騙她,她卻當了真,用了心,也用了情的。她忽然推開小芙的屍體,撥劍,舉劍,刺出,這幾個動作迅如流星,一氣呵成。“哧”的一聲輕響,鮮血自她的胸口緩緩流出,師父的劍法果然高明。她的臉上,露出了死灰的顏色。 師父那一劍,只不過刺入她心口一寸,便再也刺不下去。因為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小葉女俠的劍,已先他一步貫穿了他的心臟。“舞兒——你,果然是我的心腹大患……我真後悔,沒有及早向你下手……葉家劍法,我原該早一點得到的……”師父臨死前,臉上流露出妖異的殘忍,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雖然他沒有用劍殺死這個女孩子,但已經用其它的東西殺死她了?山外,秋風驟然飄起。層林震憾,千葉搖搖欲墜。當葉舞走出楓山,無邊的落葉便如同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般飄起,飛舞,旋轉,跌落,生命在瞬間,如同曇花一現。愛恨情仇,紛紛開演然後落幕。有誰知道幕落後的寂寞?有誰知道秋天的悲涼?師父,師父!雖然一切俠肝義膽的教誨,一切是非分明的灌輸,只不過是你維持君子形象的工具,卻焉知她全部都當了真呢?卻焉知她全部都已將它們刻骨銘心了呢?卻焉知俠的精神,早已穿透一切謊言,而植根於內心最初的土壤!淚已干,風未止。她無言伸手,接住一片旋落的黃葉,卻終於又放手任它飛去。黃葉墜風,立刻如一隻枯葉蝶般在風中瘋狂飛舞,飛舞,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