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
故鄉,說來有很多讓我寧記的往日,寂寞的夜晚或無聊的白日心靈與異鄉相擊相撞着,倏然閃在眼前的老街,老街旁的一排古柳,以及老柳下的童年,炙熱的火焰燃燒着,心的那種疼痛迷離恍惚且夾雜着沙塵隨着冷風襲來,我便躑躅在秋風的街巷裡。
老秋的每個黃昏都如此無聊緩慢地過去,小街依然,孩子的玩鬧聲間或從小街的深處擠出來,並無從知道也不想知道孩子們這樂趣的來處;空寂又斑斕的街頭,似做夢的麗鳥,陣着翅子,欲飛的樣子;我的心便蹣跚在這小街上,每一腳邁出去,都會濺起濃黃的鄉情。
流逝的歲月,把兒子送向遠方;父母已不再撫摩我的額頭,只是靜靜地望着,望成秋天的街巷。
◎秋林
她在歡快地舞蹈着。笛音婉轉悠揚,山昂着頭聽着。她不聽那些,停下舞蹈,就朗誦起詩歌來:“水色山光真相悅”,一遍一遍的,鑒湖的明澈錄下她凄美的影子。
葉子上,棲着一個露珠般弱小的生命,有翅膀,能夠飛翔,心也是飛翔的。也許,這個早晨,陽光如醇酒,她醉了,也累了,於是附着在葉子上,葉子如舟,泊在風裡。她的生命在葉上停泊,可以痴痴地夢,可以在爆放的陽光中,以一個細小的聲音對太陽說:生命有飛翔也有停泊。
這是她最快樂的時節,以後,她要沉默下去,讓雪飛揚起來,覆蓋她的肩頭,她矗立在冰雪裡,頭髮上也是雪花。
大雁,已無遐流連,匆忙向她招手,有時她也回應幾下,落葉也去南方嗎?
玉弓掛在天上的時候,星星像箭頭一樣向她射來,射在她意動的心上;湖泊成了冰冷的鏡子,可照見的分明是兩個不同的形象。
這是她秋天的感覺,黃色的衣衫一葉一葉脫落,年輪如水,歲月寫在額頭,流走的日子,沉澱的時光鑄成了岸,回憶在深秋的風中搖曳。
秋林,你灑落的葉是無數蝴蝶,忠誠地飛向明年的春天;我只取一枚,讓他向我的心中飛。
◎秋月
其實月亮就是月亮,並融不下什麼;鄉村的眼睛很多,它無暇顧及,城市的裙子也很多,只抹下淡淡的影子,它只是一根神經,把圓圓的鄉愁,從黃昏拾起,拾起海藍海藍的音樂,讓大片大片的白色乳晶遮掩灰色的忘憂草,它沒有女人的大腦無須叮囑每個瞬間,絲絲絡絡空白的路,尋覓的眼睛無旗旌也無源,童心如浪花唱着它每次出海的白帆,起了黃斑的故事在熟悉的大麗花叢甜蜜地舞蹈。我們把長長的眼神聚成桃子,秋天一同摘桃子——那些甜蜜的收穫。
還記得桃樹下細細的風嗎?吹起陽光的輕紗,銜八月的氣息給我——那毛茸茸的八月。當積雨的雲朵悲傷的時候,桃樹展在空中,讓相思靜靜地晾晒成星星,讓我在等待中白頭,我會在桃樹下數着,把星星數成流水,數成過去的日子。
它已不年輕,歲月還在前行,還在花或葉上流連,試着取下來,冬天很快就來了。孩子背誦着李白和蘇軾,他們還沒有感覺出傷心的滋味,母親或父親泛着滿眼的淚花,忙碌中忘記了那碗濁酒漸漸冷去,已無暇邀明月共飲。
相愛的人還用它遙寄相思,在它上面寫着書法,寫着流利的方言;夢中的女孩在桃樹下唱着——最大的月亮、甜甜的月亮屬於誰。或者,他們想起民歌一樣的家鄉,或用它倒影出昔日的影象,或用它拾迴路途上的艱辛,或用它把風搖醒,去放牧逝去的牛羊;有時,它也像甲蟲一樣釘在窗上,照着無法入眠的人們,是歡笑還是哭泣只有傷心的人或快樂的人才能說清。
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明月千里寄相思——永遠的月啊!我與它的緣分只是在孤獨寂寞的夜晚,坐在堤壩上,或城市的邊緣,支起腮,看它的模樣,看着看着就像讀起書來,也不知它年輕時的樣子,現在總覺得它有三十幾歲了;讀它的時候,如果細心會越來越深入,有時不自然就到了童年,看到它和我賽跑的情態,它喘着粗氣的樣子很讓我傷心;有時會看到母親就站在它身邊,喚着我的乳名,生氣地喊着——滾回家去,有時母親和星星一起勞作,汗水裡的那些牽挂恍如昨日。雲是它揮手的樣子,說著再見就不見了,大片的雲舞過來,它就和我多別一會,烏雲漫天時,我也躲在小屋裡,躲着從它的方向來的雨天。
在城市的陽台上,卻不覺得與它怎樣的近,時間在公路上滾過,煩躁地轟轟悶響,這裡的月是甜的還是苦的?還是一杯濃烈的酒?總覺得它似懸在煙霧裡,有一種迷離惶惑的味道;在城市裡它是忙碌的,大街的燈影里飛揚着夜的碎片,李白和蘇軾也許坐在計程車上,他們的詩響着笛聲。
這裡確實還沒有月,還沒有爬上高高的樓梯,家鄉的月也許正蹲在樹梢上,坐在石凳上的老人嬉戲的兒童滿眼的月瑩瑩地盪,我等候着,許是爬上臨近那幢大樓的二樓,清淡的光撒滿街上的樹,月是不停地爬的,我也會不停地走,月有家,我也有家,這地方住多了,就有人問你,家鄉在那?幾時回家?而今,月是計算日子的好手——等月最圓的時候——卻那樣遙遠。
月,這隻慧眼眯起人生的路,展現遼闊,展現明亮和透徹;每塊石子的歌聲還在不停地徘徊,風吹走火辣辣的日子,它仍盪在比它大的玩具盒裡,聽洶湧的海嘯;而我在它的溫存里長大了,一同長大的卻不只是思念。
桃樹的果實漸漸成熟,不經意地落下了秋天,樹上的葉子被風銜走;我們仍在桃樹下,摘下不願回頭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