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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情八百米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說起故鄉,我就會想起豐子愷的名作“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畫面是夏夜陽台的一角,粗木方桌上擱着一壺清茶,半殘不舊的幾隻茶盞,狼藉在一邊,只剩下一彎新月,冷懸在高高捲起的竹簾邊上。畫面簡潔而不失詩意,大片的留白,禪意空靈,這樣的夜晚,再讀到白居易“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倏地勾起我濃濃的思鄉情結。

  所有的故鄉原本就是異鄉,所謂故鄉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後一站。他們停下不再奔波,其中有疲憊,有心酸,更有與腳下這塊土地冥冥中的緣,才使得他們後代子孫深深地紮根,讓血緣親情成為人生長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他們的後代依然會遠離這個叫故鄉的地方,但這種思鄉的情結,是我們這些農裔城籍的農民子女,終生不能忘懷的。

  遠離故土十幾年,以為對她的記憶能夠在歲月的遷移中漸漸褪色,但天長日久,回憶反而像江南春天裡那淡淡的薄霧天氣,變得潮濕起來,濕漉漉地粘附在心上,心中八百米故鄉,始終鮮活如初。

  這個周末,我坐上開往家鄉的班車,去往我的故鄉,那裡有輕微流動的晨風,明媚而溫暖的陽光,滿天茂密的枝葉,有枯藤,枯樹,烏鴉,有野花、昆蟲和孩子,還有夕陽下裊裊升起的炊煙,以及心中的少年微笑的容顏。

  記憶中的故鄉,依山傍水,一條開滿鮮花的崎嶇小道蜿蜒山腳,兩旁溪水環繞,潺潺細流灌溉村莊上百畝良田,春天油菜花開滿鄉間田野,夏天不知名的小花處處點綴,冬天漫山遍里的紅花草像星星般眨着紫色的眼睛……最有詩意的要數秋天了,一朵朵雛菊在籬笆外盛開,私下認為,這是最大眾最經典的一種開法,歷來入得了詩的菊,都是以這樣的姿態開着的。“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秋水黃昏,有菊有籬笆,然後“採菊東籬下”,多麼美好的田園詩境啊。

  當我的雙足踏上故土,映入眼帘的是一條平坦乾淨的水泥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小洋房典雅而莊重,間或一兩枝修竹伸出院牆,院內一定種植了蔬菜或花草的。我努力張望着小院的的景色,極力想從中看到幼時的春夏秋冬,可是什麼也看不到。家家院門關閉,某些事情的相告,提醒或完成,僅靠門上的鐵鎖,情感的交流則萎縮乾涸。從村東到村西,不足千米,西風瘦處,昔日飄蕩的蘆葦,不見飛花,鋼筋水泥淹沒了昔日的野馬嘶鳴,八百米的故鄉,視角被灰色磚面樓房越來越切小,真正如同逐漸閉合的門那樣關上了。小時候讀魯迅寫的“只看到院子四角的天空”,那時在心裡暗暗的笑,笑他目光短淺,而現時的我,走在都市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抬頭,鱗次櫛比的大樓,看到的,只是天空的四角。

  最喜歡春天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滿了世界。它的葉兒柔軟,花瓣金黃,娉娉婷婷,它的顏色嫩汪汪,粉嘟嘟,如大海凝波,又似黃裙當風,玉花點點,聚叢成團,顧盼多情,別有一番難言的風姿。我曾無數次在花間徜徉,神與花游,花我兩望。而如今這種現象在我美麗的故鄉,已“羚羊掛角,無處可尋”。想感受盛世浩蕩的春暖花開,去婺源吧,那裡是我家鄉原始的翻版,只是,你要花錢買上通行券。

  秋天,是登高的季節,以前每到這個時候,我和好友就相邀去東邊的峨山,“輕舟共泛花邊水,野屐同登竹外山”,奔跑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看牛羊悠閑地吃草,我們採摘着時鮮的野果,編織着艷麗的花環,坐在柳枝纏繞的鞦韆上,笑聲隨山風飄向很遠很遠……

  迴轉身,再看昔日的青青山嶺,現代文明的觸角已延伸到這個鄉村的每一個角落,聳立起的一排排廠房,高大的煙囪吐塵釋垢,清澈的小溪因為修路擴建而填充,唯一目之所及的山上,幾台挖土機日夜轟鳴,挖腸剖腹,將被開墾辦工廠,鄉親們告訴我,山上是稀少的紅泥土,一家浙江廠商來這投資興辦了大型紅磚廠,並修建了一條通往山裡的公路。因為出賣土地,每家都分到了不少的一筆錢。

  “現在俺們村再不是過去貧窮落後的小旮旯了!”鄉親們不無自豪地說。

  看到他們發自內心滿足幸福的微笑,我卻感到內心隱約的孤獨,沒有眼淚,沒有聲音,只有安靜的疼痛。

  地球是一個小村莊,是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唯一能維持生命進化的搖籃。在地球上,山川樹木是承載生命的綠色方舟,是我們人類賴以生活的必需,任何一條通往繁華的路上,潑墨而書的都是廢田棄農,大興土木,一座座現代化城市的衍生,必然以消失大片的土地為代價。民以食為天,食以土為本,不可再生的土地資源,正以每年數百萬、近千萬的速度“失血”。一方山水,承載的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回憶,沒有人知道,曾經的月下,一個單薄的少年為了追趕一個流螢,竟然趕了好幾里山路,而躺在床上看着帳子里飛舞的螢光酣然入夢的美麗心情,亦已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故鄉,我只能和魯迅先生一樣,仰着頭,並排看高樓四角的天空,去捕捉已然逝去的雪泥鴻爪,在想象中,和清明的高山對話,和散淡的浮雲攜手。

  林語堂有一篇文章,題目叫《塵世是唯一的天堂》裡面有一句話:如果人們的信念跟我一樣,認為塵世是唯一的天堂,那他們必將更竭盡全力,把這個世界造成天堂。

  天堂是什麼?是花香綿綿,清風徐徐,是微笑田田,寧靜怡然。我們留給後代子孫的天堂不是房產,門第,存摺,綠卡,是尚能提取的藍天、凈水、江河、森林、礦產之大自然庫存,是文明寧靜中的低聲細語,是一個被健康制度所扶正的規則合理,運行有序的社會。

  濾去喧囂,歸處寧靜,沉重的肉體一張床足矣,可那需要療傷的靈魂,用什麼來給她修築可以憩息的家園?

  此面濃墨重彩,彼面定會印跡斑斑。

  站在繁華的高樓大廈間,殤情像霧靄一般不可避免地緩緩升起,模糊了我來時的路和去處,久久的,我不能提煉出中心要點。

  老舍說: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那時,他沒有錢,買不起良田千頃。將來,我有錢了,我該到哪裡去買千頃良田?

  我深深盼望的,是一個敢用寧靜尺度來檢驗自己的故鄉,這樣的故鄉,因為寧靜,所以安然;因為安然,所以文明;因為文明,所以她更繁華,更長遠。

  對故鄉,對一切,莫不希望如此。

  作者:西嶺雅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