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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血定界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仰望灰土色的蒼穹,沐浴清風快活地洗禮,倍感愜意。江河滾滾而去,川流不息的大小船隻猶如河中的一座座島嶼,時隱時現。一座雄渾的寺廟依偎在河灣上,恰似女子靠着她的情人,多少柔情蜜意在他們之間展轉流淌。

  寺廟坐南朝北,門前有一座仿木結構的磚砌照壁,照壁中央,是一塊精美的磚雕,藏於松枝柏葉之間。在一簇鐘乳石參差排列處,半圓台上有一個如佛祖坐蓮台的鐘乳石,下面放置着很多香爐,香柱青煙裊裊,蠟燭紅淚滴滴。

  夯仁負手而立,神色超然,頗有風度,態度謙和,想了半天,眼望巴松小聲道:“巴松兄,你好氣派哦!”

  眾人聽聞,心裡都悲怒交加,巴松心裡更不是滋味,低了頭道:“實在慚愧,不瞞大家……”巴松鼓起勇氣,抬起眼眸掃視眾人道:“山林的事等下說,我們先……”

  喝血酒,苗語叫呼清敵逮。呼清敵逮一般用雞血,問題特別嚴重的才用貓血。地點可以在寺廟前,可以在土地祠前,也可以在村子比較陰森的場所。呼清敵逮時,在盟約範圍內的兩方的戶主均得參加,父親不在家,長子代替;長子不在家,兄弟代替。

  任何人不管因為任何事,只要敢呼清敵逮,接受巫師的詛咒,天大的事情都可以了結;無論何人,只要心中有鬼,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其中一方提出呼清詛咒,他的心理防線往往要被擊潰,然後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放棄呼清,接受應有的懲罰。

  這種風俗習慣不僅在松桃有,湘西有,黔東南有,其他地方的苗族也有,就連清朝皇帝也知道苗族有此風俗。1736年,在苗族與中央王朝的戰爭告一個段落後,統治苗區的張廣泗總督向中央政府上報一份奏摺,提出了一系列解決苗區諸多問題的辦法。乾隆皇帝看后批示說:“苗民風俗與內地百姓迥別,嗣後一切爭訴之事,俱照苗例完結,不必繩以官法。”皇帝向自己的大臣提倡解決苗族之間的爭訴之事,不按官法而苗例,這樣的事在中國歷史上並不是很多。

  苗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像長江黃河那樣源遠流長,根深蒂固。依靠什麼結合成一體,繁衍生息、安居樂業?那就是堅韌的民間意識力量支撐着一片信仰的天空。那信仰的天空就是一團團鮮亮的顏色,對,那就是血!

  血,祖先沸騰的血,女人分娩時疼痛的血,男人軀體里滾燙的血!在血的誓言下,組成了家庭,結成了宗族,連成了國家,乃至最後與天地合一。苗民族歷史上開天闢地的一幕開始了。兩個分別作為他們宗族裡最強壯的男人,伸出肌肉粗壯,血管虯勁的雙臂,任其由尖利的器具,或武器,或耕具,慢慢劃開,殷紅滾熱的血於是一點一滴的流出來,流在一起,結成一塊,喝進心中,頃刻間凝聚成堅不可摧的意象。這種意象,擔當天下興亡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是兄弟情義馳騁大地的高貴和浪漫!苗族多少熱血漢子,歃血為盟,挾帶着理想和胸懷,拒敵保家,建功立業,盡展生命雄姿!

  我聽得最多的話語是要像守住生命一樣守住土地,看得最多的事情是鄉鄰村舍間為了土地紛爭、財產紛爭等,這些紛爭,充滿了淚水、血跡、甚至於生命。你多種一分地,就是從我碗里刨了飯甚至是搶了飯碗,搶了飯碗就是搶了生命,和你拚命也是理所當然的。古今中外,大小戰爭,哪一場不是為了爭奪土地,爭奪資源?土地私有制時代沉澱了如此理念,在土地集體所有制的今天仍然難於消除。

  本寨子皋仁家同巴松家爭執的那片山林地界在明板坡上,向南逼近八箭山的山根,向北爬上孟治鎮地界,起起伏伏有韻有致,卻是一眼望不到邊。間或一畦金黃油菜花,燦爛得像是鼓掌的手臂。

  大概有兩公頃的山林,巴松家經營了三十六年了,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夯仁覬覦這片山林,怎麼行呢?

  這片山林,造化之神的一件美輪美奐的藝術品,讓漫步其中的人們感受到一種天然的高貴與典雅,滌盪心胸、清清爽爽的感覺洗滌着人們蒙塵的心靈。有誰不會對森林懷着一顆感恩的心,去珍惜每一片綠葉,去傾聽一棵樹的心靈盛裝着多少溫暖並充滿愛意的音符?面對大自然獻給人類如此厚重的禮物。夯仁說,這塊地方是我家的祖業,你巴松才經營三十幾年,你花多少錢我補償你就是了,物歸原主才是正理。

  吳久瑞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日頭已經當頂,又看了一眼標直插在院子中央的竹桿,竹桿下面陰影只有一寸長短了。巫師的第一卦必須是在午時正打出。這時他聽到執事人中氣實足地吆喝聲:“點燈,上香。”人人收斂了嘻嘻哈哈的表情,神色莊嚴肅穆。執事掃視了一圈,又喊: “敬神,祭祖。”執事吆喝聲再次響起:“請巫師!”

  巫師吳天明神采奕奕地走進寺廟時,全寨男女老少都到了寺廟裡,亂鬨哄的,大堂的神位和香案上早就有人準備了香燭。

  年老的吳天明巫師滿臉胡茬,身着汗跡斑斑的紅袍,頭戴堂皇冠冕,左手掄師刀,右手持綹巾。弟子們敲響鑼鈸跟隨。走上前去,再次點香請神,然後背對香案面朝眾人盤腿坐下,從懷中掏出法器,那塊銹跡斑斑羊脛骨,嘴巴快速地嚅動着。吳天明雙目緊閉,面色從紅潤漸漸轉為蒼白。人們站在正午強烈陽光爆曬着屋子裡,已經汗流浹背,燠熱難當,巫師額頭上卻一滴細汗也沒有沁出。人們看到巫師慢慢地打開包法器的紅布,取出那塊巴掌大小的八卦板,像算命瞎子摸紙牌一樣輕輕地撫摸了一遍。巫師佇立法壇前,焚香禱告,稟報歷代祖師,弟子為何來,所做何事,懇請各位先師整頓陰兵陰將前來助陣。巫師把自己作為人的身份藏匿起來,以神意的代表者布置和交代各路神將統領好兵馬,把守各處隘口,阻止雜魔野鬼混進場地。

  老巫師走了過來,擼上衣袖,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到貓籠里抓住雪白的大貓的脖頸,提出來,撥凈刀口毛,一刀割去,鮮紅的血順着寒光閃閃的刀口流進盛酒的瓷碗里。呼清往往用雞,怎麼今天用貓了呢?身旁一位老人說,呼清一般是用雞,問題特別嚴重時才用貓。緊接着,巫師敲着信冬,口中念念有詞。信冬的沉渾聲,像是從天上忽然落下來的,又彷彿是從地下突然鑽出來的,遊絲般蒼涼悠婉地響了起來,猶如無影的手指彈在人們的心尖上。聽者凝神靜氣,空氣中凝固着一股股陰沉沉的殺氣。

  巫師在潔白的貓身將血淋淋的菜刀擦抹兩下,咣啷一聲扔到地上。皋仁望着那隻公雞躺在地里不時地抽搐,抹過的貓頸上留下的血洞,褐色的血水汩汩流出,變暗了,變黑了,凝固結塊了,貓眼矇著一層灰濛濛的死光,暗地打了個冷噤。

  夯仁望着那碗冒着泡沫的猩紅猩紅的貓血,覺得有股濃烈腥味撲鼻鑽喉,鑽進五臟六腑,頓感滿肚子咕咕響,像發酵池噗噗地往上冒臭氣,使他心發緊,想嘔吐!天呀,我只是從小說、電影、電視中看見那些江湖佬和哥們飲血宣誓結盟,自己從不經歷過這種原始愚昧的場面呀!他有點發怵了,猶豫不決地望着褐紅的貓血,很久很久地都不敢去聞那碗貓血酒。

  巫師將雞血滴入十個酒碗中,在天、地、人、神的面前進行殘酷無情的詛咒。他的嘴唇像廟門一樣咣當咣當地一張一合念念有詞,扔出黑色的咒語,從低矮的窗口、綻裂的門縫、蒿草搖曳的屋頂鑽進每一個人的耳里,心裡。

  “血場發咒,血來洗心;你們要用心聽咒,靜心聽咒;你們要辨別真假,你們會明察秋毫;人間生息,你們明白;世上生死,你們看清;你們知得早,你們看得明;不教不知怎樣,不講不明事理;你們進嘎清家堂,你們進嘎清家裡;刀劈他家的人,刀砍他家的子孫……”

  巫師稍微停頓,橫掃四周兩眼,又念着:“病魔來纏,瘟疫擾身;讓他家死絕,絕子絕孫。發完誓言,詛盡咒語;岩頭砸雞,石頭斬雞;貓兒兌酒,雞血參酒;吃了就順,喝了就靈……”

  佇立人群中,我悠悠地抽着煙想着心事,驀然在絲絲的冷風 “哎喲,哎喲,哎喲喲……”的聲音中往複循環,許久許久……開始我以為是哪家小年輕瞎哼哼,但仔細聽去,心裡不由一驚。此聲似哭非哭,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既年輕又蒼老,節律悠長,韻味十足。不禁有點茫然了,整個身心被這莫名的東西緊緊纏繞着,越聽越感覺到蒼涼,越聽越感覺到古老久遠,充滿奇異的神秘感。不由使我想起一個作家的一篇小說中曾寫過西藏少數民族的部落音樂有一種非常神秘的力量,可這裡並不是西藏,那麼究竟是什麼呢?沉思良久,忽然頓悟這就是早就聽老人們說過的祭歌。

  沒有想到活了這麼大都未聽到過的祭歌,在我生日的今天聽到了,而且是在這偏僻的鄉鎮,直覺得凄清悲涼,汗毛直豎。

  詛咒音是停止了,可我的目光盯着一堆堆燒化紙錢的火光,心緒再也無法平靜。

  於是,也想到有人說過音樂起源於宗教,這太抽象。而通過聽到的祭歌,我以為音樂該起源於活者對死者最早的悲悼中的第一聲“咿呀呀”。至於某種音樂中的神秘力量,我總算領教了。承認那力量像幽幽的磷火,像細細而顫動的鋼絲,像柔韌不斷的筋脈穿向心臟,是語言無法表達的。這的確是一種悲哀——在語言死去的地方,音樂誕生了——人體神經感應的蔚藍蔚藍的激光。

  眾人肅然不語,木然觀看。一句句奧古凄涼的咒語,鬼魅一般久久飄浮,冷清清地怵人心膽。人們並沒露出驚奇的神情,只是沉默着,空氣中頓時充滿了凝重的氣息。

  一位中年婦女,端坐在小方石頭上,痙攣哭泣。

  詛咒完畢后,巫師將血酒輪流拿到參與的所有人面前,叫他們用鼻聞一下血氣。到了這種場合,狡辯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巴松劈手奪過血碗說:“我來!”

  然後把碗給自己的兒子:“在神的面前不能撒謊,不能褻瀆了神,否則就會……”

  到夯仁喝血酒了。臉上一直懸着猥褻的笑意傾刻間消失無影無蹤了,耳畔如炸雷滾動,轟得他頭昏腦脹,震耳欲聾!哪裡來的那麼多那麼響的聲音?他回頭一望,原來是齊刷刷的一群信男信女正對着他們黑臉瞪眼,個個如惡煞之山神嚇人!他知道闖進這個鬼地方,不過這一關就出不了廟門。他伸手要去拿血碗……就在這個時候,那隻未斷氣的公雞,突然從地上掙扎站起來,耷拉着血淋淋的腦袋,歪歪扭扭地在廟裡亂蹦亂跳,在場人大駭驚嚇四散,巫師跳將起來踩着貓頭,那雞倒在血泊中不動彈了。

  原本明朗的思想變得蒼茫不清,豁然開朗的胸襟不能容納對這浩淼時空的驚嘆,就像天空無遮無攔的陽光,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濺起遼遠深邃的回聲。

  夯仁趄趄趔趔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