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中國,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貧的人,多是詩人、文人。但是,在我看來,自古至今,唯有詩人、文人才不寂寞,最不清貧。雖然詩人、文人家無萬貫資財,手無珍珠瑪瑙,只有竹筆一桿,但他胸懷五嶽,心繫江河,塗劃出詩詞歌賦,可以雕鏤人心、鐫刻山河,就是零落成泥之後,他的詩文意境,也永不幹涸。
詩人、文人在詩、在文不在官。比如說一代詩聖杜甫,他的一句“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深深地雕刻在濟南人的心頭。你說他是清貧還是富有?再如劉鳳誥,清代的一個當過學政、任過編修的大官兒,其官職不為不顯赫,但他是個文人,酒後隨口吟頌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不但鐫刻在濟南人的心頭,而且連牙牙學語的幼兒,也能含糊不清地吟誦。你說他還寂寞嗎?
我想,這就是文人的魅力。或者說,是文人筆下的詩境魅力。
我不知道文人的魅力有多大,或者說,不知道文人筆下的詩境魅力有多大,作為濟南“土著”人,我曾在春天登過獨秀峰,在歷下之巔賞過秋;也曾在珍珠泉畔踏過雪,在大明湖畔泛過舟……但是,這麼多年,卻從未沒有在夜晚去過大明湖,從不知道大明湖的夜晚是個什麼樣的光景。而且,這個從未見過的光景,一直纏在我的心頭,就象我欠了它一筆宿債。儘管我不是詩人,不是文人,只是個喜歡賞景兒的。但是,欠了債總是要還的。於是,我來了,就在這個明月星稀的夜晚,我來還債了。
也許是因為來還債的人太多的緣故吧,大明湖的四周,不設了圍牆。而且,大門洞開着。不管是誰,只有想進,不論哪個方向,哪個時間,隨時都可進去。我是從水雲居旁的甬道上,進的景區。此時,盈月已掛在了柳梢頭。
甬道曲折、蜿蜒,濃密的柳葉遮住了月光,黑黢黢的,讓我看不到完整的天,完整的月,似乎天和月被濃密的柳葉吞食了一般,倒是相間的接腳石,給了我目標,給了我方向,讓我每邁出一步,就離那溢彩的湖岸,近了一步;離那座卧波拱身的橋,也近了一步。近了湖岸,離湖還遠嗎?不遠了。我聽見了湖水正在拍岸。
鵲華橋下,鵲華居旁,休閑的廣場上,歡快的健美音樂停了,健美的人群散開了,那個漂亮的健美女教練,也騎上她的踏板摩托,遠去了頎長的身影,而不知疲倦的廣場,這會兒又把碎在地上的月光,粘合在一起,正在歸還給洲蒲渚葦、堤楊岸柳,歸還給泛着幽光的青石板路,還有泛着漣漪的大明湖。我不知道散去的人們,是否象我一樣,也是為還債而來,但我知道,廣場前的那座牌坊上,檐角勾來月光,把“眾泉匯流”映得通明……而鵲華居酒樓的燈,暗了大半。
一艘畫舫,張着燈,結着彩,從同樣張燈結綵的鵲華橋下,緩緩東行。這艘畫舫,犁開了一湖幽靜,碎了一湖明月,而翻起的浪花,泛起的漣漪,讓拱橋、讓畫舫給它染上了顏色,並把這五顏六色的顏色,從舫邊送到了湖岸,給夜色下的大明湖,添了詩境的韻味。
沿着彎彎曲曲的湖岸,我溯流而上。雖有月光,但離岸不遠的那個小島,卻還是模糊的,看不真切,倒是小島上的一棵柳樹,如一把獨撐的碩大蓬傘,悠閑地迎風舒展,舒展着它的虯枝絲絛,卻讓明月剪成了一幅畫兒,一幅墨色的皮影畫兒。我不知道這棵樹,何時所生,時間有多長,但我知道,那個地方以前是湖,後來是陸地;知道那個地方是湖的時候,長着蒲葦,生着荷藕,是陸地的時候,縱出幾條街,橫出幾條道;還知道這些街、這些道的地下,泉水很旺,旺得掀開石板,就能冒出水來……如今,這些街、這些道,承載着歷史的滄桑,人間的悲歡,記錄著一座城的驕傲與遺憾,沉入湖中,變成了湖底。我不知道這棵樹,是誰家的遺存,卻知道,這棵依然茁壯。為了這座城。
過了百花橋,上了南豐橋。站在橋頭四望,路上的燈,熄了許多盞,但勾勒橋拱的霓虹燈,卻徹夜不眠。這些橋,有的綠樹掩映,有的身影婆娑,有的傲然屹立,有的姿態綽約……它們在清澈的月光下,橫湖卧波,獨具韻味,閃爍着或拱身渾圓、或規矩方正、或精緻討巧、或恢弘大氣、或古樸典雅、或摩登現代的身影:齊音!玉珮!秋柳!凝雪!藕香!濯錦……哦,不用再看,也不用再想,光這些滿是詩意的名字,就把我帶進詩的意境。
如此的詩境,可謂是濟南園林造橋史上的大手筆。而且,這個大手筆,融進了設計者們的思想和理念,融進了設計者們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和情感。否則,就不會有如此精巧的設計,不會有這詩一般的意境。寫到這裡,想起了不知哪位名人說的這樣一句:物質的貧窮不為貧窮,真正的貧窮是思想的貧窮,理念的貧窮,是行動的貧窮。這句話適應所有人,包括文人、詩人。
月掛中空,我緩步走在石板路上。這條路,叫曾堤,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修建的,以前叫百花堤,後來為了紀念他,改成現在的這個名字。
夜深人稀,走在這條石板路上,曾堤一下子寬了許多,兩旁的樹,似乎也高了許多。這些樹,我是知道的:以垂柳居多,間或白楊,雜以竹松,還有幾棵叫不上名字的樹。白天,它們手挽着手,手抄着手,層層疊疊,交織纏綿,疊成了一道綠色的長廊,緊緊簇擁着這一湖碧水。但是,在今晚,哦,嚴格地說,是今夜,卻讓我分不清哪是楊,哪是柳,哪是松。儘管今夜的月亮很豐盈,月光也很瑩白。這裡還是欣賞蓮荷的好去處。如若你白天來,不管你站着還是坐着,躺着還是卧着,都能窮盡碧波上鋪錦疊翠。如若你想吟誦,什麼“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什麼“臨行笑折新荷葉”,凡是你能想起的詩文,都可盡情吟誦,只是誦到最後,你會發現,還沒把荷花看遍。
由於下午剛下過一場雨,地上還是濕漉漉的,空氣也是濕潤潤的。一陣微風過去,混合著清幽的水汽,從湖中飄來,從花草樹木叢中飄來,帶來一股撲鼻的清香和清爽。我想起了乾隆皇帝來濟南時,做的一首詩:“長堤數里亘雙湖,夾鏡波光入畫圖。望見鵲華山色好,石橋名亦與凡殊。”只是我不知道長堤有多遠,只知道今夜的雙湖,已灌滿了月光。唯有鵲華,難以望見,有些遺憾。
今夜而來,似乎心有所指,似乎又心無向際,卻又不知疲倦。選一塊太湖石,背岸臨水坐下,卻又是一個光景:天空朗月藍庭,空靈清凈。而湖中,同樣也有一輪藍庭朗月。不過,這藍庭不是沒有皺摺,茫茫一片,而是隨着夜風的吹拂,漫漶漣漪,蕩漾微波,而是溫柔地推動水中的荷葉,還有岸邊的蘆葦,拍打着流光溢彩的堤岸,好象母親輕輕拍打着欲睡的嬰兒,想要把整個大明湖,送進夢鄉。而漂浮的綠菱、浮萍,疏朗的藕荷、青蓮,模糊了,朦朧了,就連那裝飾樓榭亭閣的燈,也眨起了眼睛,似乎都累了。
我也累了。但不想走,超然樓的檐角,卻刺破了中空的月亮,暗夜的草叢中,蛐蛐也睡著了。我不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