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麥浪嗎?就是金黃金黃的那種?
芒種剛過,熱辣辣的太陽就像一支從太陽的漆桶里蘸飽了顏料的毛刷,只那樣用力一抹,也就幾個晌午頭兒的工夫,翠生生的麥田裡就滾起了金黃金黃的麥浪……
如果說,南方是位俊眉修眼的小姐,那麼北方就是個鐵胳膊紅臉膛的漢子;如果說小橋流水是南方在仙樂聲聲中用紅綾花轎迎娶的淑德嬌妻,那麼在烈日下翻滾的麥浪就是北方在夜黑風高的晚上持刀搶來的壓寨夫人——扈三娘一樣的女人。麥浪是獨屬於北方的——像北方的人,像北方的河嶽,永遠展現着熱烈與奔放。
站在辣辣的日頭下,迎着熱熱的風,記憶的浪潮扑打過來:金燦燦的麥穗在相互碰撞着,它們已經被曬酥了,“沙沙、沙沙”;長長的麥芒在風中搖着、晃着,在心頭刺刺的撓着……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個熱熱鬧鬧的世界。
熟透的麥子是用鐮刀一把一把割下來的,然後再用草繩紮緊,一捆一捆整齊地碼在麥茬地上。明晃晃的鐮刀是爸媽在拂曉時分磨好的,那時,月亮還沒有落下,天空仍舊矇著一層深沉的藍。磨刀石上的鐮刀來回的徘徊:丁丁、丁丁。聲音停下,父親向著刀口灑一層清水,一道道渾濁的鐵鏽便沿着磨刀石流淌下來。“丁丁、丁丁”——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年復一年地響起……
我醒了,從用麥捆兒搭成的“小屋”里探出頭來,看看午後的日頭,看看用毛巾蒙頭的父母祖父母。他們弓着身子,手裡的鐮刀不停地揮舞着,腳步急急地向前趕——麥子是要搶收的,錯過了那幾個時日,糧食粒兒就會落到土裡。他們是不管我的,一是因為沒工夫,二是因為我很乖。的確,我一直都是個很懂事的孩子,醒來也不哭,從不耽誤大人幹活兒。看到家人在不遠處之後,我就安安靜靜地打開“屋門口”的布兜。布兜裡面有水,也可能有西紅柿、黃杏兒,蘋果確乎是沒有了,但有時我也會驚喜地掏出一個麵包、一根火腿,抑或是一瓶娃哈哈。吃飽喝足后,我或許會到大人身邊溜一圈兒,但聽到媽媽喊我“別在這兒礙事兒”時,我就又會噘着小嘴兒到遠處的樹蔭下摳螞蟻窩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父親趕來了牛車裝麥捆兒。老牛很聽話,只要主人不下命令,她就老實巴交兒地在那兒站着,時不時的側過臉來瞅我一眼,目光里滿是溫順與馴服,那般的溫柔……父親用木杈往車上扔麥捆兒,母親在車上熟練地踩踏,以讓麥車更加結實。隨着日影的推移,車廂里的麥垛越來越高,依舊在扔賣捆兒的父親嘴裡不時發出“嘿”的一聲,母親卻依舊從容不迫的踩着、踏着。氣力與從容,像風中的麥浪,演繹的是北方人的形象。
父親搖着鞭子趕着車,我和母親坐在堆得高高的垛上,一顫一顫,不久就到達了場院。祖母已經回家做飯了,祖父也已把場院打掃乾淨,此刻他正坐在一個空曠地兒上吸煙。他的煙都是自己卷的——在舊月份牌的紙里包上煙絲,再用洋火點着。暮色里,老人家正悠閑地抽着,用煙火驅趕着一天的疲憊;煙頭一紅一紅,像一顆遙遠的星……
卸完車,大大的鍘刀也便抬過來了,就像抬來了包龍圖的虎頭鍘。把麥捆兒往其中一擱,只聽“咔嚓”一聲,一個麥捆兒便分到了兩處,一如包公斬殺了一個犯人。那些麥秸桿兒一般會被堆到水溝岸上晾曬,鄰家的小姑姑會拿它教我編螞蚱、編小樓兒。曾經有沒有學會我已不能記得,但現在是真的不會了。這倒是后話。
第二天中午,場院的麥子經過了幾番翻曬,正是碾壓的好時候。那時壓場是用碌碡的。幾戶人家在一起使場,誰家的碌碡好用,誰家的牲口聽話,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些許人在一起忙乎着壓場的事情,也留下幾個人哄孩子。剛過門的花嬸子教我們吹樹葉兒,姑姑姐姐把用牽牛花編的花環扣到我頭上。哥哥們早已跑沒了蹤影,說不準是去游泳了還是去摸魚……
夕陽落山的時候,大人們開始揚場了,用推耙推,用揚杴揚,天地間彰顯着一道道生命的活力——一條條健壯的胳膊,一條條飄飛的麥帶……
幹完了一天的活兒,大家聚在一起歇息。因為我是眾孩童中最小的一個,又很乖,大人們常常拿我找樂子。
“夢苑兒、夢苑兒!”鄰家大伯在喊我,“妹妹你坐船頭哦……”“哥哥你岸上走!”我對得不緊不慢。“哎哎哎哎,纖繩盪悠悠……”我們合唱。引起周圍一片爽朗的笑聲。
當時我買了一雙粉紅色的打着天藍色蝴蝶結的新涼鞋,惹得無數女孩子眼饞。“夢苑兒,”一位慈眉善目的奶奶看看她孫女兒的腳又看看我的鞋,一本正經的開口了,“這鞋你穿起來大呀!”“大”字拖得老長。我朝着她眨眨眼睛,之後的回答卻很果斷了:“大也穿!”大家將目光投向這個聽話的我,先是一怔,接着那如潮的笑聲就又擴散開去……十幾年過去了,曾經一起使過場的他們偶爾還會逗我:“大也穿!”聽着那奶聲奶氣的聲音,我只是笑:有點甜,有點苦。
芒種又過,遠離家鄉的我卻連一根麥子都見不到了。其實,見到又如何?在麥海里吞煙吐霧的聯合收割機只需幾個來回,所有的麥粒就都進了口袋。烈烈的太陽底下,已不見了男人們黝黑厚實的脊背、女人們淋漓閃爍的汗珠,眾鄉親勞累后的相聚也不再出現……
記憶中的麥浪,留不住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