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將到,我又想起了洋槐花。
去年“五一”,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正要舉杯暢飲時,我突然發現餐桌上比往年多了一道菜:粉蒸洋槐花。淺黃色的花瓣,和着一層白白的麵粉,攪拌着油鹽蒜汁,散發出陣陣清香。我夾了一口,哈!芬香之中還帶着絲絲甜味。女兒說,這是她住在郊區的婆婆送來的。
一道菜,勾起了我長達數十年的洋槐情。
洋槐,又名刺槐,原產於北美,19世紀末引入中國。由於其速生又耐酸鹼的特性,在我的家鄉豫東一帶鹽鹼地上種植尤盛。我家背後的城牆上就生長了許多,其生命力極為頑強,不論旱澇,年年照樣春華秋實,鬱鬱蔥蔥地生長着。
我第一次吃洋槐花,是在解放前夕我十歲的那一年。當時正是兵荒馬亂時候,春荒未盡,樹上的榆葉之類的可吃東西都已凈盡。此時恰值洋槐花盛開,母親就捋了一籃,撒上一點高粱面蒸了蒸,用鹽和蒜汁拌了拌,全家人吃起來還覺得津津有味。從此傳開,窮人又多了一種度過飢荒的口糧。直到三年困難時期,洋槐花依然是人們主糧之外的副食品。
記得公社化時候,我們村發生了一件村民偷捋洋槐花被罰款的事。由於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把原本屬於各村隊的大片沙荒地和洋槐林都歸了國家,成立了一個國有林場統一管理,村民們再想吃洋槐花可就難了。林場有護林員,看得很嚴,誰捋洋槐花是要罰款的。要吃就得偷。於是,偷捋洋槐花的事件屢屢發生。有一次,一個村民天不明就溜進林場,偷捋了整整一麻袋洋槐花,正待回時,被護林員發現,扭送到大隊部。經審問,這位村民說,他糧食不夠吃,要用洋槐花充饑。問他為什麼捋這麼多,他說準備晒乾以後吃。問他知不知道捋槐花會影響樹的生長,他說:不會的,合作化以前,我們年年捋,洋槐樹不是照樣長嗎!大隊長說:跟他說不清,反正他違反了規定,照林場的規定,罰款10元。可他家裡窮的叮噹響,哪裡有錢?於是大隊決定:沒收洋槐花,罰他護林一個月。
這件事,曾經傳遍了三村五里,一些人憤憤不平地說:“我們的地,不明不白地被公家佔了去,挘一點槐花還要受罰。”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深處,也想挘一點洋槐花,以補充自己的口糧啊!
洋槐花敗去,就會結出一串串的洋槐莢,待成熟后剝開看,一個莢中會爆出三五粒比綠豆略小的黑色顆粒來,這就是洋槐籽。由於豫東大片的沙荒鹽鹼地急需種植洋槐,所以這種洋槐籽一時成了俏銷貨,各林業部門都在敞開收購。那時,我家由於家境貧寒,每到秋冬,母親就會拿上一個長長的竹竿,拐上一個竹籃,到處尋打洋槐籽,為我籌集學費。
記得有一年初冬,鄭州市政府組織高中學生為新開發的省府路植樹。下午回校時,天下着小雪,在北郊正遇上來這裡尋打洋槐籽的母親。母親穿着一件大襟棉襖,頭上包着一條自織的灰色條巾,迎着呼呼作響的西北風,艱難地向北走着。這時母親還不到四十歲,可是臉上已經爬上暗灰色的皺紋,好像五十歲的老婦。從她走路的姿勢中,我一眼就看出,這是我的母親。我跑到跟前,叫了一聲:“媽!”她看到我,喜出望外,從大襟里摸出5塊錢,塞到我的手裡說:“這是今兒晌午賣槐籽的錢,夠你吃一個月的伙食了。”我接過錢,就匆匆趕班上的隊伍去了。已經走了好遠,我回頭看時,母親還佇立在風雪中注視着我。
這一年放寒假時,我問母親:“怎麼跑到上百裡外的鄭州打槐籽呢?”母親說:“附近的林場,哪怕槐籽爛在樹上,也不讓打。咱只好到城裡找那些居民區的洋槐樹打了。”我說:“天那麼冷,吃什麼,在哪住啊?”母親說:“帶點干饃,求住家戶喝點涼水;晚上就在人家的屋檐下窩窩唄!”聽了這些話,我不禁長嘆:“洋槐啊!你給我上學帶來了希望,也給我的母親帶來了苦難啊!”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可母親還在老家務農。有一年春節,母親寫信要我探親時捎回一輛架子車下盤,我買好后連扛帶提乘火車回到家。我說:“車架怎麼打?有木料么?”母親笑着說:“你看屋後邊兒那麼多洋槐樹,砍兩棵就能做車轅,家裡還有一些爛木板可以做車箱。”於是我拿起父親生前留下的斧頭和鋸,嘁哩喀喳伐了兩顆洋槐樹,叫來了做木匠的二伯父,用了不到一天,一個嶄新的架子車就做成了。母親拉上架子車,高興地說:“還是這洋槐樹解了咱們的急,這洋槐木的車轅,又結實,又硬扎。”
上世紀末,八十老母因病去世,可是和母親相連的那些洋槐花、洋槐籽和洋槐車轅的往事,卻依然歷歷在目。它使我時時記起母親辛勞的一生,記起那個難以忘懷的艱難與痛苦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