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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讀葉生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第一次讀聊齋葉生這一篇,是十幾歲的少年。印象深刻的只有兩個地方,葉生髮達了,錦還為快之時,目睹自己的靈柩,撲地而滅;再者是蒲松齡在篇尾評論中提到知己的字樣。基於相互理解贈以期許的兩個人,可以算的上是知己,那也很平常吧,甚至流於平庸。當年的我私下裡做如是說。那麼長時間,又教書又趕考,作為富人家的塾師,恐怕也會參加一些迎來送往的宴請吧,隨便哪一樁都沒能喚起他從新印證一下自己到底是死是活?這樣接着活下去不是 很好嘛,何以見了自己的靈柩一切必須結束呢?

  二讀葉生, 寓旅萬州,在酒店憑窗眺瞰,見江而不見水流,笑謂三冬之天南,有一種別樣的冷字,叫做凝。逐句逐字的把葉生讀了下來,掩卷冥思,大惑不解。文字洗鍊流暢,平平淡淡,卻意味悠長。所謂近現代的散文大家,即使我能讀出個興緻來,多半也是要在文字上鬧些彆扭。全部白話文的一類,在記憶收藏的時候,差不多得排斥到腦殘;半文半白的一類,即令功底深厚的也是陰陽怪氣的樣貌,好比旗袍美女做城管員到攤販那裡執法。至於等而下之,胭粉勾畫,已不見本來面目者,實在讀來難以下咽,不堪忍受了。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聽到認可這樣的文字好的說法。為什麼?僅僅是古文,必須作為歷史收揀起來,因而也就無所謂好與壞的評判了?後學者怎麼辦?

  三讀葉生,常以手掩面,悲情中發。入情處從描寫放榜以後的地方開始。鎩羽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萬念飛灰。絕望了,無論失敗有多少回,還曾再度鼓起勇氣,這一次的葉生心已死。行文到“闈中七題並無脫漏”,已着鬼仙之痕迹。遇丁乘鶴催促,“勸令歸省,慘然不樂”,人耶鬼耶,知焉惑焉?想到前邊的剖白:“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願亦足矣”,誠然道出了死生不了情。我曉得會有高人嘲笑這等追求,囿於功名的範圍,格調世俗的很;我甚至也不想說科舉實乃八千里冬夏,匍匐而生者,本只能活在這個氣候裡邊,以此為之開脫。我為之感動的,是執念。人誰無執念?

  昔日落拓書生,今番仆馬還家,“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 。這一處的夫妻對白,我曾經據以解嘲說,窮人家裡沒有愛情。彼時與學生夙夜與俱,后又入北圍,領鄉薦也就是中舉人,三四年間,家貧子幼,妻在蓬門,莫非都無一刻一絲縈懷?可是世言衣錦還鄉,無家而焉回?他興沖沖的奔回來,心中怎麼會沒有家?但是,對這個一直以來在破敗的房子里操持生計的妻子,葉生重逢的第一句說:今我貴矣。而後續道,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深情隱現於字裡行間,不得質疑。別不是,也如中國的文字,都能各說各的,愛很綦切但是也很籠統,情很深厚卻披覆滄桑不甚鮮亮;尤其不好混同一處如今時這般用法。一個貴字譯成今文,若果一定要譯成今文的話,不好簡單以發達二字做解。說句不相干的話,中國環境的惡化還得從文字的污染開始算起。貴字有一層意思是表達要用來感染妻子的那種愉悅心境的,這個語境下怎麼打比方,說梁間一個燕巢,飛燕銜食而歸,乳燕從媽媽的翅膀下面伸出頭來,那一頃刻的喜悅,本來需要在彼此間流轉。“我”置於“今”字後面,更令人唏噓不已。這樣“我”便與妻子孩子連結到一起,說明一家人的命運在葉生的追求里從來都是做一體看待。過去的日子可想而知,現在我發達了,我回來看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一個屢屢在失敗的摧折下苦鬥的男人,極其含蓄的自詡,從一個“頓”字里流露出來,不過也只是那麼一點點而已。潛台詞是:你還當我是從前那個白紵書生嗎?我以為平淡中見深情,不獨以文字論,世人有多少混淆了衝動與愛情的面目?而能夠持久,無論我們多麼待望着,愛情是做不到的。是以我反而覺得葉生同妻子對面的寥寥數語,淺近直白,卻真正的不失為感人至深的真情所在。

  “今我貴矣,何遂頓不相識”。觀葉生此語,獨有重霾千鈞覆壓心頭的感觸。螳臂力為,不逾瓦礫,人間世般般件件的難易,要看對上誰。自有才大志高者,兼及強者運強讓他樣樣順遂無不可為;另有困頓中苦苦掙扎的人,傾盡所有努力亦不能於萬難中少有舒解,還如葉生這樣執迷到死,尚且不悟最不堪爭競之處,原是一個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