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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深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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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城:深秋的記憶

  文∕李魯山

  很難想象,在十月深秋,獨自去探訪一座湮滅千年的城市。

  行在路上,心想,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應是保存一些歷史舊跡的,至少也該有些建築物的存在。可是,沿着鄉間的土路,左行右找,親臨古城一隅時,視野里卻是一派深秋十月的雲淡天高。爬上一段禿矮厚重的黃土城牆,腳下的新棉正在炸桃,遠處的麥苗剛破土而出,菜蔬肥鮮,雞犬相聞,任人怎麼去想象,也是新鮮的北方田園風光。這寂靜和諧的土地上,真的曾有過一座遠去的城市?

  古城位於山東新泰天寶鎮西南方向的柴汶河北岸,古稱梁父城。梁父縣約在西漢早期開始設置,至隋唐人去城空,期間約存世800多年。從西漢到隋唐正是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頻繁、戰亂災荒不斷的多事之秋,而亂世中,古城一直靜卧在徂徠山前懷,多少有幾分桃源世外的神秘和幸運。立於深秋的古城牆之上,滿目原野牧歌,是不能生出登幽州台一類的悲愴感懷的。今日還算闊敞的城牆上長滿荒草,沒膝的高度,足以說明此處是罕有人至的,幾隻白山羊很有技巧地挑選深秋最後一些綠草嚼吃。問過放羊老漢,方知此牆為古梁父縣城的北城牆,從此向東至天寶鎮城東村,向西至東、西羊舍村,向南一直到汶水河邊,這是古城當年的大致方位,不要說在古代,即使近代,上千畝的面積也非一處小的地域。作為2100多年前置縣的梁父城,在當時全國總人口不過幾千萬的大背景下,何以建成如此的規模?有沒有諸如軍事的目的?比之同期出現的新疆樓蘭古城、尼雅古城,大漠深處的城市至今有眾多的古迹供人考證或想象,那麼,梁父城到底因何種原因導致了遠古的音訊皆無,是天災人禍、是世事無常,還是歲月的經久懈怠?

  梁父城又稱羊祜城,曾是西晉名臣羊祜的食邑之地,從城西東、西羊舍村的名稱分析,或許那裡應是“羊家軍”的兵舍。倒是另一位古人王子椿,北齊時期人士,曾做過梁父縣令,在徂徠山上一石刻《大般若經》為證,只經文末書“冠軍將軍梁父縣令王子椿造”等字跡,證明古梁父縣確實存在過,而王縣令亦為佛教的虔誠信徒。據史料記載,唐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前後,大詩人李白攜家人來到梁父城一帶,開始隱居江湖,在這裡生活了約十年時間,其間,李白與孔巢父、陶沔等五位名士遊歷於徂徠山深處的竹溪一帶,在竹林里閑坐,在清溪中沐浴,把酒臨風,吟詩抒懷,無拘無束,史稱“竹林六逸”。

  古城是太老了,老到今日城內田野四平、五穀豐登,老到城牆已廢為早年周邊農戶取土墊路的必然場地,也老到古城消失距今都有1200年了。透過“古老”二字,從時間的長度去衡量古城,它不同於中原的殷墟,亦有別於晉地的平遙,前者因發現了商代的甲骨文,書寫了中國文明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後者又因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築,昭示了一段塵封數載的近代經貿史。然而,古城不是,極度空靈的歷史時空,猶如霧裡看花、海上觀魚。聽放羊老漢講,距今60年前,古城城牆保存還算完好,大約七八米高、四五米厚,城裡有古寺院一處,植有古銀杏樹四棵,據稱,棵棵都是十個八個男人合抱不起的,寺院里還有和尚一二,因世事變遷,和尚最後被迫還俗回家。和尚一去,古樹是留不下了,從異地來了一批人,專門砍伐古樹,僅其中一棵,連伐一月方“大功告成”。老漢又說,“文化革命”中,古寺院被徹底打砸,最後,還原成上好田地,種啥都豐收。

  在古城的地域上行走,見有一個百餘戶人家的村莊,也叫古城,此時三三兩兩進入人視線的,是田裡忙碌的農人,皆是與世無爭、平和恬淡的樣子,隔着老遠,便打招呼,一句平實的“家去喝水”,也是古風猶存的味道,讓人恍惚置身故鄉。

  繞過或老或新的民居,構想千年以前的城市布局,這座東西長、南北短的扁長型區域里,當是有一條官道直通縣衙的,衙門附近,也許還有學堂一類的場所。城裡的大路邊,定是植上了森森的古柏,城市因此有了威嚴的氣勢,是與縣城的地位相匹配的。城裡大約不會有太多的百姓,有也多為當兵的人。估計貿易客棧應開在城北外——今日古城之北的彭家莊,那裡多位人士皆稱,古時北門外有集市一處,商號店鋪十分發達,有一彭姓人靠在集市上“拉茶爐”賣水為生,這便是彭家莊名稱的來歷。

  十月午後的陽光漸次有了偏黃的色調,斜斜射過來,古城的植被田地上有了和暖感傷的氣質,果園裡樹木枝條上,顯出炫目的艷紅,是霜降時候的標識,也是枯長嚴冬裡帶給人們的些許生動的安慰。時光倒流千年,古城人氏是何種模樣?操何種方言又行何種禮儀?城外的百姓,是植桑養蠶還是插稻育粟?李白的一雙兒女,長期生活在梁父古城,究竟有無後人傳世?人是歷史的主角,城因人興,城因人亡。粗看一部史書,透過刀光劍影,揭開血肉肌膚,總有一種類似“元氣”的東西在一脈相傳……今日古城人是有歷史感覺的群體,雖無人真正知道,這座早已衰落的城市建於何朝、毀於何代,也無人能拿出確鑿的史料實物去演古道今,傳說卻是人人都能表上一段的。像那楊姓放羊老漢,便頗有一套“大時空”理念,論及古城最早的源頭,是以諸葛亮之父在此為官說開的。想想,也有可信之處,孔明先生年輕時曾“躬耕南陽,好為《梁父吟》”,彼“梁父”也許正是此“梁父”,至於後人挖土修田,挖出古井和箭鏃,則顯得太平常,完全可隱去不提。

  行進在古城梁父的土地上,歲月的流逝感猶如霧氣充溢心頭。城北,是橫亘萬古的徂徠群山,城南,靜默的汶水從容西流,這一山一水之間,關於一座失落千年的城市引發的思考不能很快止息。朝花夕拾,白駒過隙,有太多的不可知,令人難以釋懷,惟有古城的結局是清醒無爭的。從歷史的方位靜觀人類,古今的富貴貧賤、悲歡離合也許不能以“命運”為註腳,一座古城,雖因人的原因而興衰更替、變幻莫測,但後世探尋的,卻是滄桑歲月的轉承和積澱。若是將古城放在文明的範疇中進行追本溯源、推敲思辨,驀然回首間,古城也許並沒有退出歷史的舞台,它正以隱士的超脫,飄搖在人界的邊緣。城消失了,城根還在,魂靈一樣揮之不去,愈加顯示出文明的強盛氣脈。

  深秋的黃昏不期而至,暮色四合前寂寂失神的片刻,西方空曠的地平線上,玫紅的夕照,張揚着最後的驚艷。飛鳥結伴返巢,掠過殘缺的城牆,隨光陰靜靜滑過。在日暮鄉關千年的蒼茫輪迴中,曲終了,人散了,歷史卻是延綿不絕的。古城坍塌了,還會有人在曾經繁華過的土地上再續繁華,流逝的歲月,終究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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