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馬蒂斯。
太陽曬蔫了莊稼和人。去上河灣的瓜地里每隔十米就有一棵玉米,這種“科學種田法”對看園人是個不小的威脅,瓜棚象個小蓬帆,又象監獄崗哨,裡邊有一對警覺犬眼。
沿小路走來,那小路又曲又彎,令人想起一支俄羅斯民歌。我在想她,靜悄悄在山野走,洗得好凈氣呀,那舊學生藍裝,裡邊散發出一股女孩子的馨息,使我不安……唉,那眼睛。身邊這幾條亂七八糟的傢伙,蓬頭象土匪,還有一個剛剃不久的短楂頭,像他父親的嘴巴。
看瓜人像老狗蔫蔫站立草棚口。
他沒見過梵高畫的羅琳老人。
看瓜人一般都很忠厚狡猾。他把我們一行引進“屋”(“屋”的結構是青草和樹榦)然後拎着筐小心翼翼地走進瓜地,彷彿懷疑到底是不是有熟瓜。他搖着頭,(還象嘆着氣)遞給我們一個綠筐底。這屋怎麼沒個畫什麼,從瓜棚往外看,就是一幅不錯的風景畫,可惜是三角形。又綠的單調。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免冠。”(舊農諺)
“青瓜裂棗誰見誰咬”(另一種俗語)
騎着馬兒過草灘。白白的雲哪蘭蘭的天。那雲可真白,像一群群綿羊,又淘氣又畸形。藍天!叫我望一眼都周身顫慄。叫我一輩子看見它吧。藍天一定很軟。我不知道人可以分為現實型和浪漫型。
我不知道什麼叫粗糙。有個斜眼的傢伙在唱:
“坐在煤油燈下
低頭(哪個)思故鄉
燈兒隨着風兒動
美好的時光叫我怎能忘……”
(知青歌曲〈重慶之歌〉)
十幾年後我想把這些知青歌曲搜集起來,我就這一條好些的褲子,褲角被她用線細心地簽好。坐在熱土上,還想聽下去。在松花江邊時我學的不是這個,那支歌又激昂又纏綿。我不想唱給他,要留在空山獨自唱,邊唱邊讓淚水洗面,象清風。我沒有母親,不知離別啥滋味,父親和我自幼遠在天邊。叫他們想家吧,活該!但我有些憐憫。
“遠方的青年(哪個)流浪者喲!
哲里木盟來安家……”
(由西北民歌改詞的一首知青歌)
能在哲里木安家倒不錯,聽說那兒草原叫科爾沁,又大又綠,“吃的是高梁米籽,喝的是咸鹽湯”也行,我願真的去流浪,走遍天涯地角。
一隻蟈蟈停止了鳴叫。
那時候我沒讀過屠格涅夫的《春潮》,還沒受過抒情性的梳洗。沒看過勞特累克的畫,不知道有各種各樣的人形。馬蒂斯畫人屁股象馬屁股,畢加索畫人眼象蛇眼,梵高發現樹有精神病,田野被狂犬咬過。我曾經度過暑假嗎?唱一去“小船呀隨風飄蕩“的感傷的歌。歌聲象晰蜴,會變的。人在田野里柔和寧靜,也美麗的多。他們大概在田野里才和我和平共處吧。在學校時有一張表格,上添每一個人“出身”(以後沒有這種表格了嗎?),不幸的被法西斯屠殺的猶太人小姑娘寫的《安娜/弗蘭克日記》中說,那些“低下的猶太人”左胸都佩着一顆“俗艷的黃星”。中國沒有猶太人。也沒有備受壓抑的“美國黑人”。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為我悲傷
愛情的花朵永在我心中開放……”
(知青歌曲〈重慶之歌〉)
我仰起頭來,望那藍天,希望在漸漸沉睡中送別歲月。也許有一天我會懂得,世界上沒有永遠留駐的青春,和永遠開放不敗的愛情花朵。後來他們又說我不現實,我回答說對,我沒有手段,所以在大地上什麼也撈不着,我自甘弱者,叫強者們吞噬,撕咬他們自己的良心。弱者向來是大地上最後一顆紀念碑。
“風波歌曲
昂首挺胸走向前
擦乾了腮邊的淚……”
(知青歌曲〈惜別〉)
我一個人路過田野,遼闊無邊,綠意叢生,身體輕盈欲飛,想象力漫無邊際,無從捕捉。
我不會把這些歌交給他們。讓他們跟我在一個大地上挺屍吧!我確信只有那些美好的人,才更值得在大地生存下去。
看園老人模糊吆喝什麼。我看見了充滿皺紋的教科書。
野獸派會叫它們變形,荒誕派會讓他們手舞足蹈,現代立體派會重新用暴風驟雨洗刷這些“上帝的模子”,……
但美麗的印象派啊,你們會把這一切揉和進淺色嗎……
我不知道這些。我低下頭來,剩下的一個生瓜一定是屬於我的了。
註:1、出身和表格,指從前極左的“出身論”對一部分人的壓迫歧視。2、馬蒂斯(1869——1954),法國著名畫家,野獸派的創始人。3、梵高(1853——1890),法國印象派畫家,表現主義的前驅。4、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5、勞特累克(1864——1901),法國19世紀著名畫家,擅長畫人體。6、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20世紀西方現代派繪畫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