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流轉很久很久,竟在一個夢裡看到真相。潛意識預定要出現的人和終止的關係,始終能夠以它獨特的方式顯示,無需他人參與這個過程,獨自完結。
針線勾結最後一筆,一副精美春園煮茶刺繡圖完成。收拾好凌亂的針線針腳碎布等裝進編織籃子,斜陽剛好落下山頭。西泠漸漸沉入夜幕之中,重巒疊嶂的山峰長年圍堵着這個小小的村莊,與外界保持着距離,獨自生長。幾十個來自不同地域的居民居住在這個世外桃源的深山裡,大都是與世格格不入各有千秋才氣性情兼具的人。互不侵擾,互不過問過去,共同生活。人們約定俗成的意願彼此遵守,沒有村長族長,每個人都必須自行管理和構造與他人的格局與這個小團體的融洽,亦可脫離,不受法律規章制度約束。若果侵犯了他人的隱私就必須自行離開這個地方,永不能夠回來。
自始至今,西泠還沒人進行自我決斷的。村民約定俗成的意志堅毅,持守得當。
第一次來到這個西泠,照就下定決心紮根於此,沒想過再離開。這些年,走了很多路,去了很多地方,遇見了很多的人,進行了必要和非必要的交結,聯盟,分離。沒留下什麼任何痕迹可以追蹤,她一如既往的決絕順受內心的感覺,能夠在每個地方建立起來的人際網絡之中迅速抽離,恢復孤獨無所依傍的狀態,似乎她從未來到那些人的生活當中,在旁邊觀照了整個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發展趨勢與放棄,觀察到自身天性的缺陷在一次次顛沛的路途上得以重新磨合破裂撞擊坍塌,這是她能夠目測到的事實但不能走近觸摸。
吃過晚飯,清潔整理好白天里剩下的碎活。天色剛好入夜,深秋涼意漸濃,有濃重的露水匍匐在木桌木凳上,燃起篝火煮清茶,聽琴聲,品苦茗。閱讀泛黃的書信。
事情並非你想象的那樣,你從不聽取他人的勸解,也不給一絲機會別人解釋事情的緣由,這和判定犯人罪名有何區別?照,你明知她的存在並不會成為我們之間和諧相處的障礙,她是曇花,可以給予我瞬間榮耀的光芒,而你是我的精魂,沒了你,我活着如同死亡的屍首停擺放在太平間等待着燃燒。你的話,我會好好考慮。給我三個月時間,不,一個月,等我處理完事務,整理好這裡的關係,我會去與你相聚。
即便沒有筱杉的存在,照也無法與簡觀維持這種曖昧不清躲在暗影里的關係。它是不受自我控制和接納的事實,有野生植株的芬芳,卻逃避不了衰老死亡的宿命。
蕪州,處於中國中原地帶,地勢平坦,北上有高山,南下有水源,適宜居住養人。大部分原著居民都是北宋時由於戰事南下遷徙開闢形成如今的都會,至今仍保留着歷朝歷代的文化古迹及文化底蘊,生於此地的人天性具備雅氣,生性素淡,清寧,不容易接納和親近他人。照傾向於密閉疏淡人情的地域人文景觀,沉澱着時間的蒼老。內里質地厚實且願意深入的人輕易獲得與它的對談,傳授它的涵養。她大多數時候處於路上行走狀態,在路上有目的和方向,不致使自己守在鼠目寸光之地,所以她也是盲目的,情願把生命耗費在未知的路途上。
她從雲南麗江避世的工作生活中遷移出來。大學畢業之後,全然斷絕與人的聯繫,放棄長久積累的情分和優勢,她明知這種做法不符合社會法則,寧要一意孤行。她骨子裡那個女童從未讓她對世俗事務妥協順從,倔強,任性,脾性惡劣,她自然抵不過她的執拗,而事實上照是個無路可去的人,抉擇哪一條路都可以抵達,也可隨處安身立命。她有堅韌的接受能力,時地的更迭並無法改變她明確的意願。即便是盲目的。
長久禁足於僻靜山區,照習慣了樸素清淡的生活。在蕪州仍不改穿亞麻襯衣,亞麻褲,扎馬尾,或散亂頭髮。那天去外貿公司面試,化了淡淡的妝,穿上一件米黃亞麻襯衣,亞麻褲,球鞋。隨意懶散的裝束,甚不喜繁瑣華麗的裝扮。她認為接近自然才是貼合自己質地的。偏執且從不覺有何不妥。照要解決最為重要的問題,即是解決自身的問題,只有把自己的問題開闢一條路來才能通達各處,而她得以持續生活下去的便是找一份能提供她衣食的工作。
對於工作,她沒有貼切合符規則的定義。它好比一種無形的力量界定的地勢,裡面的人營營役役受制於自我心底的呼救聲及那個圈子裡所形成的壓迫感,在積累的基礎之上索取,攀比,互換,自成一體,又毫無分別地進行。
得到與放棄是同時獲得的,世間並無一舉兩得如人所願的事,她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際就已經曉得。朝九晚五的工作適合都市裡碌碌營生的男女,營營役役為一朝功名殊榮,她較之於此種,寧可把自己種植在生長的泥土裡,經受自然界風吹雨打,也不情願穿錦衣,食珍饈,
照自幼孤立成長,在同伴還無知地向父母撒嬌的時候,她已學會察言觀色,大人一味的顧及自己的財產與快樂,把孩子棄置不顧。只要兩人碰面便會發出無休止的爭吵和摔破東西瓦解的聲音,照慢慢習慣且學會了在爭吵中熟視無睹地自娛自樂。有時候三兩天也沒吃一次飯,大人們也不會知道她是怎麼度過的,她的死活似乎從來與他們無關。最好她失蹤或死去,那樣就不會添堵麻煩。同伴不願和她玩,取笑她,嘲弄她,打她,侮辱她,她不哭不鬧,不笑不語,漸漸地所有人都畏懼她,說她是怪物,被邪物附身,招惹她的人會遭受報應。是,她是怪物。大人也這樣說她。
從那時候起,她就決意離開那個烏煙瘴氣的局。而錢物是重要的,她珍惜也唾棄。
照和蕪州城的工作者一樣,朝九晚五,勞勞碌碌,只為生活里的一天三餐,無大志向,卻要把路走得回不來,她沒有家,不可否認的事實,渡曾抱着瑟瑟發抖的她許諾給她一個安穩暖和的家。幼童的諾言太過真摯卻也輕薄,誓死也願為之奔勞。照與渡形同一體,自身的有與無均可觀照對方來映射自己的真實,天性相容,生相神似。
她們始於一碗紅米粥。是舊時代的老人們藏下來的食物,粗糙,有沙粒。渡從家裡端出來給照喝,拉着照到門前濃密的竹林里。坐在鞦韆架上,照不知道是怎樣吞咽下那碗紅米粥,如同飲血,甘甜清涼。她是第一次知道米除了白色還有紅色的,只是鮮少,大都作古或者不受眾人歡心。
渡。率直寡言。無爭於世。孤身立命。孝賢清冷。淡漠人情。赤身行天地,無畏無懼,無悲無喜。相互量度,各自成城。照和渡皆因天性使然,走在末路之上,唯一牽繫彼此的是歷史的既定與文字的糾葛。
信件依舊如期而至。收信,讀信,回信成了庸常生活的一處清涼,拋卻世俗事務,隔離人情聯繫,靜心觀摩另一個人循序漸進變幻無窮的過程,如同看見自己年幼的軀體發生形體的變異。思想更為深邃,推翻從前對某些事物的固執無知態度,接受形式各異眾相不一的觀點和態度。不相謀面,持續聯絡。探討人性的陰暗和晦澀,追問世界的無窮與生命的止盡。現在渡開始嘗試愛情,但願從前所堅持的情愛無長久能夠在我追逐的過程得到答案,因為我從不相信世間有愛這回事。
【引】燭台深深,淚燃煙起。昨日芳草萋萋,遙聞笑語似蜚聲。多少恨?扶綏直搖花緋意,近看如無還相識,思量無過,旅人不行,方始聲咽。
如煙女子。到底情深意重,言詞深似海,無人相識願歸來。照感知她的即將離開和開始下一個旅程的芳菲,對方是一名女子。無甚大異,與眾生生相有別具一格的差池,這是照可以猜測到的特徵,也是不願意親近探尋的故事。於一個寫作者而言,要具備聆聽且擅於捕捉個中幽微之處方可產生源源不斷的文思,可照再也不願聽取他人添加個人色彩或者經由他人改造的故事,無論它精彩或奇特,哪怕它的過程有自己的參與,她都不願再去摘取別人形成的果實。
渡或能從情愛里獲得美滿的感受,也許只是想要一份實踐來驗證她的結論。她是否有投入感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而照只是一個盟友,與之惺惺相惜至終,無礙彼此行蹤去向。
與簡觀的相識,在七月。
初夏之際,南方小城已經瀰漫著熱浪韜晦的氣味,到處是人聲鼎沸,歇斯底里的咒罵聲,怨恨聲,人們對自然的不滿,對生活上升狀態的抱怨。照停留小城的第二年,客居幽僻之處。適宜寫作,靜觀,潛伏。與外界保持距離,依靠網絡與人世親近,但大都發不出聲音,靜靜看人們在議論哪裡發生地震,死亡人數,獲救人員,哪裡空難,海域遇劫,經濟GDP的迅猛上升,小眾大相,無所異同。或在某個圈定的群里一撥人談論小資怡情,偽文藝小青年的憤慨與遣詞造句。照偶爾會發問,打發時間的無所作為。
照平日甚少出門,積下一疊匯款單月底去郵局領取稿費和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及食物才會出門一次,對這個城市仍舊是一個初來者的狀態,人們相貌奇特,怪誕,而城市乾淨整潔,素樸,有質感美,如古舊的黑白電影一幕幕回放着鄉里人進城的暢快憨厚一笑,不像一個城市所應有的氣味,更像小城鎮小村莊。但照毫無眷戀,她知道她是停不下來的旅人,走,是早晚的事情。
渡來信。有良人將至,日期你來定。見與不見,取決於你。兩人甚久未得見面,竟遣良人來相會。真是紅顏禍水。恐怕也只有她膽敢為禍水兼紅顏。照也忘了在路上有多久是孤身一人,來來去去的不過是落花無意之蜻蜓點水,毫無情意可言。滿足彼此一時興發的慾望,退卻之際如潮水般歸位。
接納一個人是一件耗費心機和能量的事。所以她也沒打算再接受任何的人,進出自如。她不過是千萬人之中所要進或出的那個人。當渡提及要見陌生人,難免不安,退避人群甚久,不喜熱鬧與交際。而與人聯接實叫她為難。
時間定於周日下午,墨途茶閣。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橫批。有女,硃砂紅唇,眉黛如山,低低向箏,一撫一盈袖,一來一去,幾番情意幾重淚。木椅木凳俱是精心雕琢的花紋,每一位都各具特色,有時會有擅長詩詞之人當即起興作下詩來讓藝伊們彈奏,古箏,長笛,琵琶,二胡等,大都是以一種樂器演奏的曲目。重在彈奏者與樂曲的交融,她們都是痴愛古典音樂不恥粗茶淡飯仍堅持為來者不厭其煩表演的愛好者。當家墨是個江南女子,年輕。清瘦。不婚。寡淡。
美曲。紅顏。苦茗。良人。輕語。沉默。亦是生之所快。
墨途閣只接受文藝愛好者,只有一小部分人獲得准可進入。消費甚高,又或者不費一文。照如常要了鐵觀音,加位,選了靠窗位置。墨淺淺一笑,捧着茶具放置桌前,準備泡茶。照示意她讓自己來。待會為你彈首【一曲茶爐暖香】,慢品。墨甚少與客人有直接的交結,寡言少語,與照總能夠坐一個下午的時光,聽曲,品茶,聞香,仿若流轉於某個園林的亭台,細細觀春看秋。
簡觀稍微遲了些,被墨擋在門口,照招手示意方才認可他就是她要等的良人。欠欠身,面帶笑意。曲奏起,茶剛剛好。一杯好茶總要經過千萬道精闢的工序才能夠品出味道來,如同與人相處要花費時間精力和心力去研討滲入接納順受方能洞悉那個人的底相。白色襯衫,真絲質地,麻質休閑褲,球鞋。一個人如果沒有厚實的力量支撐,是無法把一件普通的襯衫穿出高貴的品質來,而簡觀具備這樣的氣度和力量。這不叫照有所失望,渡始終知道她能夠獲得的人和情感或是所抗拒的事物。安排簡觀與照的相識並非一場計謀,只是正好恰逢時機的因緣。
他小啜一口,閉目,神思,隨曲遊走。果不其然,是懂得品茶樂道之人。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像個闊達不理世事內心簡潔清明的男子,乾淨純粹,不含一絲雜質。照發現他的睫毛很長,想必他是個感性之人,容易感懷,心懷慈悲。那一刻,彷彿前世已相識,不花費一言一語就能夠從千萬人之中辨別出對方的氣味來。而此前所有韜光隱晦的路途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樂於消遣並感懷多才情的女子不多,但你亦算一個。你和渡甚為相近。
但願你產生幻覺,瞬間墜入雲端之際發出荒誕的話語來。酒醉未消,人醒猶醉。
何以不醉?良辰。美曲。紅顏,裊裊茶香。古韻秋色。人不醉,心已醉。躲在渡的幕後高人初露冰山一角,欲要山開,呼雲喚雨相左右也未必能夠窺視一角。
照笑笑不語。眼前這個男子到底如渡所言有居高自傲的頑劣,卻也有無可承受的逼迫感,顯示孩子的脾性。
他繼續慢慢喝茶,聽【漩渦】。凝重的臉色,有些低沉,似乎有些煩憂的事困擾着,顯得左右為難,這時他手機響起,顯示筱杉,響了十幾次,對方似乎不死心,再次打來,他看到這個名字眉頭緊蹙,但嘴角淺淺的笑意是掩飾不了的。信手關掉手機,以便耳邊清凈。
曲亂,人茫,不如潑茶當歌。說罷即潑茶木桌,站起來,舔了舔食指,在茶水中寫字:欲靜始未定。亂。照寫完,若無其事為自己倒上新茶,繼續聽曲。再也不發一言。
漸入黃昏,秋日品茶確實愜意。人歸后,始相憶。
自那分別,照又重新投入生活的陰暗當中,那不過是漣漪的小浪花,偶爾投射水中鏡,泛出白色的光彩。
收到某個商家的邀約參加一場走秀活動,甚少人知道她有兩面性。她接受的商業演出大都經過精心挑選,在急需錢財的時候她會接受這種不被自己內心認可的方式,但也是最快捷的。
那是一場車展秀。對她而言,舞台即是提供一個幻覺展示的平台,她得以放逐自己在上面擺手弄姿,迎合,淺薄,俏麗,嫵媚,虛浮。一旦下了舞台,她就不記得台上的那個她,對她很陌生,她只記得清醒時候的照。照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遇到簡觀,簡觀也覺得很訝異,突然一個照面,竟是華麗轉身以後的照,前後截然不同,越來越讓簡觀摸不着頭腦,猜不透,猜不透。相互交談了一會,一名身段略微比照高挑的艷麗女子大步流星走過來,還軟語濃情叫喚着簡觀。剛才和照一起站在舞台上的同仁者。照大體明白是怎麼回事,簡潔明了退出來。
城市。霓虹燈。車水如流。歌舞昇平。這當是城市應有的秉性。照呵呵氣,有一絲涼意鑽進身體里。在街角路口等出租車,這座城市的TAXI甚少,要麼是已載客,若還有空位,司機會停下車來招攬生意,耽擱車上的乘客。照不喜與人分享一個空間的閑散時光,所以偶有停下來的TAXI都是已載客,寧可繼續等待。對面有刺眼的燈光打過來,直接了斷不容忽視,車停在照面前。緣多人自來。夜中的朦朧使他看起來尤為疲倦輪廓分明有序,他打開車門,她也沒多說什麼,安穩坐上去。自然而妥帖。
她有夜場先行離去。
照沉默不語,緊緊縮着身子,有些冷了。覺得無話可說,他人之事無需對我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常態之下發生的風月恨事亦在情理之中,這個圈子裡本來就是名利追逐的,爾虞我詐使盡心機獲取。無中生有的緋聞,真假難辨的事實,無處不在。照從不關注周遭起伏不定的波濤,也不願以色相聲名鵲起。
回家,還是有其他想去的地方。簡觀問。
去海邊。照突然胸口很悶,每次參加完這種模式的工作都會產生空虛無望的知覺,似沉沒大海深處,使勁掙扎也逃不出來,大口喘氣,呼吸困難,幾近窒息死亡。該是死亡的訊息吧。喉嚨乾澀,咽喉發癢,想抽煙。但車裡乾淨整潔,並無掙扎過不潔的痕迹,與他表相的熱鬧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抵這個男子是有精神潔癖的,內心沉斂,不易向人透露個性的脆弱和純凈。
入夜的海風很大,潔凈孤獨。簡觀從後座拿了平時備用的長大衣披在照的身上。遞給她煙。男人處於空乏憂慮的狀態之下極度需求一支煙或者酒精的麻醉,而孤僻冷淡的女子亦不例外。
戒掉煙酒有段時間了,她並不喜歡那種麻醉的感覺,認為它會致使人短暫性喪失認知力和判斷力,無法清醒辨析,她需要時刻的清理,除了獨處可出現顛覆的狀況。而今晚她只想麻醉,面對寂夜,大海,風,與自然界對峙,與面前這個不相熟悉的男子抗衡,或是相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也好,知道了就沒意義了。反倒是在毫無覺悟的時刻膽敢去做願意做的事方能在最後看清前因後果。
你一直都處於幽閉的狀態嗎?他靠在岩石上,透過黑暗看着星火明明滅滅之後的她,一口接着一口,並無回應。長期眷顧路上的風景,持久曠日進行艱苦的歷程,即便是軟玉也會磨出痕迹,你反倒愈加沉穩發出光亮。
筱杉和你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移動了一下位置,使他靠在岩石上更為舒適的角度,開始講他的故事。她跟我有些年了,為了她我拋妻棄子,不顧家人反對,不顧外人言論接納她,建立曖昧不明的關係。我不願與她結婚,但滿足這樣的關係。我竭力捧她,她迷戀我。工作之外低調處置我們的感情生活,她年輕,才二十歲。聽話。漂亮。嬌媚。有生氣。懂得取悅我心意,與她相處的人無一不屈服,她唯一的不足是過於追慕虛無縹緲的東西。然這也是我擁有的東西,可以給予她。如果說這些年我們之間沒有愛過,那是假的,她專心致志於我一人身上,向我求婚,被我拒絕。她以為我是適合與她終生相伴的男人,可以庇佑她一生的奢華臂膀。我不過是棋子,順勢拉她過河而已。
這種認識是從遇見你開始覺悟。也許是我一直掩藏着不肯承認這個事實。我究其是披着華衣與人在觥籌交錯中杯盞相擊,卻未曾有過充實感。我一直不知道我在尋找什麼。事業。婚姻。愛情。歡愉。情慾。擁有過又統統被我放逐,自始至終我未能感到妥當而安穩。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呵呵。
並不可笑。照按滅煙頭。人之無常,生之百態。知與否未必就會有所措施挽救,有人順水推舟見底方罷,也有人寧可溺水而死,更有人幡然大悟洗心革面。若從中抽取一樣一心對待也許能夠理出個頭緒,有所見效,如逗留漩渦中心太久,日久必定陷於水深火熱,脫不了身。過於執於己願,有時候難免得不到相應的回應。
到底是孩童玩忽的性情。
簡觀和照趁着夜色的清涼與孤寂解剖各自的生性,生活,行途。不知不覺天色微亮。月西沉,日將起,一夜縱情,勝似人間幾輪迴。照撩了撩拂亂的頭髮,朝車走去。身後是滿地明滅可見的煙頭。
漸而有了往來,時不時相約吃飯,到墨途閣喝茶品曲,聊天。墨不再抵觸簡觀,漸而把他當作相熟的客人,偶爾過來閑談幾句,但費用照收,而照是免費的,因為她是居無定所之人,有無所適應的格調。墨的店之所以得以繼續,其中有一部分依賴這種分明的客人分類。卻無人反抗,認可並且贊同這種經營方式。它的存在使不少人有所收穫和生活壓抑的情調得以安置。
有時簡觀會載照去郊外的別墅居住幾天。照會買來食材按食譜的方法烹調,做菜,而每一次做出來的食物都是難以吞咽,她不具備烹調的天分,平日也惰於對食物的研究,覺得那是與自己沒多大關聯的,一日三餐,清茶淡飯,哪怕是稀飯等簡易的食物可以填充胃部即可,所以照對飲食是毫無概念的。每每如此,簡觀便讓她出廚房,找其他事做,閱讀,寫作,聽曲。打掃。清潔。就是不許進廚房。照也樂於有人下廚做出可口的飯菜滋養一下自己。
與照相處的時候,他是不帶任何社會賦予他的地位稱譽,全然卸甲歸隱的姿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她,只是願意卸甲從容與之粗茶淡飯之中品味愉悅,願意滲入她的皮膚骨骼探討,輕鬆自在,她給夠懂得在他需要的時候來到身邊,體諒他,包容他。偶爾筱杉來電,他也只是簡短應答,以工作繁忙為託詞匆忙了斷對話。或是拒接。照沒要求他在與她相處的時候有所整理,切斷與筱杉的關係,專註於她一人身上。不,她不是那種女子。她連自己都無法確保,怎能要求簡觀為她作出犧牲。她也不願意。
第二天要回城。照埋首趕稿,是半年前邀約的稿件。她不想有所拖欠,LILY近日又催她,合作甚久,受益於LILY不少,她安下心來寫作好不讓LILY為難。
簡觀走進來,斜靠在門上,雙手環繞,目光堅定。我們談談。照回望一眼,定定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指停止在鍵盤上遊走。到底要來的還是躲不過。跟着他走到陽台上。山環水繞,疑似山水一色,居於桃花源,不問世事,不爭浮萍。哪料華夢一場,太匆匆!
回去之後,我們分開一段日子。公司那邊出了點問題需要我親自處理。簡觀遲疑又意味深重說道。
好。還有什麼問題嗎?照毫不猶豫地回應。
筱杉她。你知道幾年時間積累下來的感情不輕易理清,她還是個孩子,你不會讓我殘忍對她是不是。他料准她不會對年輕有生氣的生物殘酷。可是她會對自己殘酷。而這簡觀遠遠沒想到。除非她自願離開我,我也毫無眷戀之處,對誰都好。然這是不可能的,我既需要她的活力來填充我生活的沉寂,又需要你的睿智和內斂的性情時刻清醒我迷失的狀態。
他到底是愛自己勝過愛別人,照知曉且從不說明。她覺得這是人性陰暗的一面,每個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晦澀。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和你爭吵,或者要求你在我與她之間作出了斷諸如此類的事。我要的東西你給了,你要的我也毫無保留付出了,我們保持安全可靠的距離,這不正好。
皺起來的眉頭才慢慢鬆弛下來。簡觀還在猶豫要不要說這件事,只是沒想到照早有決定,立意保持這樣的關係。不妨礙他同時周遊兩個女子之間。他既是幸運的,也是可悲的。
照心中早有確定的去向。她清楚自己的走向和需要。她沒有家。除了不斷行走,別無去處。在年幼的時候就已經割斷了對人間的貪戀,一旦執迷不悟,遲早有天她會被燒毀得面目不可辨認,自逃離那個家之後再也沒回過去,能夠回去的已經不是故鄉,而是路過的一個符號。有時會想,他們有尋找過她嗎?還記得她嗎?也許有的,只是不願花費力氣尋找一個不相干失蹤多年的人,情願她就此滅跡。
照也記不清那個地方的具體位置。對那裡的記憶漸漸隨着歲月的蒼老而變得模糊不清。
回到城裡,照和簡觀再也沒見面。卻收到渡的來信告知筱杉自殺引起軒然大波,簡觀日夜相守,脫不了身。一個人種下的因,總得由他自己來收果,不論好壞。年輕的時候可以作出偏激的行為,也不會有人指責,只因不諳世事。死死纏住的愛到底是投入了最大的成本,所以在危機關頭可以賭上性命證明它的安全性。從一開始,照就沒有想過要佔有簡觀,向他索取一段美滿的情愛,甘願以一個旅人的身份獲得與之相戀的情分,清淡,安定。這段曖昧不清的感情如果有什麼不滿的,那應是缺少一個孩子,照喜歡單純乾淨的東西,而孩子天性單純。可是孩子註定會成為她的負累,她定當肩負不起。
蕪州小城。孤僻。甚少外來者,大部分是本土人。照在進入西泠之前最後停留的都市。至此保持封閉狀態,再也不與渡簡觀等故人有所聯繫。
離開的時候並未留下隻言片語,她想也許他能夠妥善處置好,擔當起肩上的責任,有的故事還有延續的可能,需要當事人竭力當好他的角色,也有的故事來去匆匆,沒有正式的結束語。貪圖過大,容易枯萎。
照,再次為自己續了茶。慢慢摺疊起泛黃的信件。渡最後的一封信及簡觀寫給她唯一且是最後的信。有所承諾,而照從未相信過承諾。它比較容易騙得人心,也只有甘願馴服的人才會迷戀它,要求,索取得到此種諾言。履行它的人在其之上賦予了遙遙無期的年限。形同一種欺瞞觀眾的幻術,變換手勢動作形態。
她愛過簡觀嗎?也許這段感情的陰暗從開始就不具備披露的資格,它是兩個人自願達成的協議,沒有簽署任何的合同和口頭規則,任何一方終止都可判定是它的大限已至。照不想追問,究其是故人。早經物是人非,知與否毫無存在意義。
愛。不愛。誰知道?
茶涼了,又該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