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
共和國成立那年我七歲。有道是三歲記到老,而那盛況空前的開國大典卻沒有讓我留下一點兒印象。我倒是清楚的記得那年七月關於我自己的一件小事。我滿地滾着,哭着喊着要去上學。媽又生氣又高興——-我這麼小(當時農村娃大都是八歲上學)就去上學,操不盡的心呢;可是又一想,別人家的娃打都打不進學堂,咱家娃卻這麼愛念書,說不定改換門庭呀!我家窮,祖輩幾代人目不識丁。
後來,屬於國家大事,如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等等,我隨着年齡的增長,卻記得在這些政治運動過程中,村子里有個女娃起名叫分地、鄰村自樂班的鼓頭趙有效被鎮壓了、村子中間大槐樹底下那戶人家有位哥哥在朝鮮的隊伍里教書呢……及至到了鎮上讀完小,我都還是傻乎乎的,對外面的事一點兒也不懂。有回放學回家,路過戲園子,聽戲樓上亂鬨哄的,吵得很兇,我們擠進去看熱鬧,人家說批判人哩,有啥好看的。後來老師就給我們教了那首歌:“右派右派,象個妖怪。當面他說好呀,背後來破壞!見到太陽他說黑暗,幸福生活他叫悲慘……”於是我們才知道那是反右鬥爭。記得學生也寫了大字報,我嫌自己訂的《中國少年報》緊忙收不到,也寫了份小字報:“郵局的人真糟糕,幾天不送中少報!我們訂報不容易,你們知道不知道?”這些事雖說不上串兒,可回憶起來總是有滋有味的。
但是有一件事我至老也弄不明白。這件事刺激了我幼小的甚至是一輩子的靈魂。
我們的小學設在一座古廟裡。教室在前殿。穿過後殿,進入關帝廟。當值日生時,進廟給先生(老師)搭茶(燒開水),我膽小,總是怕的不行,那些神呀鬼呀的故事在腦海里縈繞。那次我搭完茶去廁所,出了殿門,見一同學在前邊走着,我忙喊他等等。那同學理也不理的進了廁所。可是我的天哪,我進廁所一看,連個影兒也沒了。我的魂都嚇丟了,撒腿就往教室里跑,卻遭到了先生的批評。媽知道了,為我招了魂,並且把我見“鬼”時穿的那身衣服用泥封進缸里,整整一年不見天日。後來我把這件事寫進我的日記里,先生又批評說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怪。
就是在不更事中,我漸漸長大,懂得一些人情世故,懂得人生之不易。小學四年級開始作文,也不知咋的,我的作文老作的好,經常被先生“貼堂”(貼到講堂旁邊讓大家看)。我倒嫌起了先生,他出的作文題太老套,比如說《記一次有意義的勞動》、《一位品學兼優的同學》等。那次,先生帶我們去鹵泊灘看拖拉機,我心情激動地寫了篇作文,題目是《我第一次看見了拖拉機》。雖然沒按先生擬的題目寫,先生卻很高興,在同學面前把我誇了又誇。從此我就愛作文。寫着寫着,筆底下的生字生詞就多了起來。當時市面有種《四角號碼詞典》,只要記住“橫一豎二三點納,插四叉五方塊六,七角八八九是小,點下有橫變零頭”四句口訣,查起來挺方便。我很想有這本詞典。可是家裡窮呀,連4000元(相當於現在的4角錢)也拿不出來。我就纏媽。媽眼淚巴巴的說她想辦法。啊媽媽,她個屋裡家的,又能有啥辦法呢?晚上,全家人都進入夢鄉,只有那盞小油燈陪着媽媽穿針引線。第二天早晨,櫃蓋有雙嶄新的布鞋。吃畢早飯,媽就去趕集。那雙鞋賣了5000元。下午飯放學回家,我就有了心愛的詞典。我抱著媽哭了。媽也哭了卻也笑了,我懂得她心裡是很甜的。
我諳事以後,就沿着寫作這條路去尋找自己的人生軌跡。還好,我終於成為一名記者,寫了不計其數的報道。如今我老了,過去的事忘不了,要寫下來的事卻不多。這就怪了。其實不怪,少不更事嘛!那天我問兒子,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是什麼?他撓頭想了想,唱道“我愛北京天安門……”;女兒一看也高興地唱道“我在馬路上撿到一分錢……”。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