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竺庵,在小鎮之南,距鎮中約二、三里。
說是庵,也只是幾間磚牆草頂的舊房而已,正屋三間,東西各一廂,碎磚鋪地,一道矮籬,疏疏密密的植了些草木,然而有佛、有院、有僧、有香煙,於是禪味十足了。
正屋供佛,佛前有案,案上有香燭、有小佛、有瓷器、有塵撣,案前有拜墊、有八仙桌、有木椅,有小登,色黯而潔凈,都似些古舊的東西。龍祥、魯海隹西屋,庵主住東屋。
庵主年紀頗大,我那時去的時候,也有百餘歲了,每日只是坐在屋裡臨窗的木椅上,摩着佛珠,閉目靜座,極少出門,龍祥、魯海大約是她的弟子,皆約五十餘歲,精神矍鑠,侍奉師傅極勤勉,一日三餐,都送至東屋,庵主用畢,她們才吃,她們好像稱庵主“老祖宗”,徜某日“老祖宗”多用了一小碗的米飯,她們便歡喜的不得了,風晨雨夕,從不間斷,徜若冬日,她們還會扶庵主出來曬太陽。
小院不大,但時時拂掃,不使有塵埃,牆角擺着好多花盆,隨季節種了些花木,春蘭秋菊,夏荷冬梅,沒有什麼異品,但暗香浮動,四時不絕,倒也不寂寞了。我映像深的,卻是天竺,赤白黃黑,品類很多,有些似他處所無。
門前三、二株老槐,粗可及抱,鬱鬱蔥蔥,夏季里,把扇臨風,頗有涼意。再往前就是菜地了,好像除了服侍庵主,清掃屋院,她們一天的很多時候都在這裡,除了油鹽、米面、豆腐、百頁類的要去小鎮集市去買,其它的都可自給,我記得還搭過豆棚,一直綿延到院前的老槐,一陣風過,便瑟瑟有聲。
我那時僅六七歲,因和龍祥一個弟子的孩子是同學,所以常常去玩,龍祥很和善,待我們很好,有時就在老槐邊的豆棚下,擺上小桌、小登,招待我們吃飯。我記得有一回,還給我們喝過一種草藥熬成的湯,其色碧綠,其味甘甜,氣芬芳,說是有清熱解暑功效,我至今難忘。困了就躺在小桌上,龍祥會給我們說故事,多是些因果報應人生無常之類,我卻記不得了。
魯海頗嚴肅。我們甚至有些怕她,龍祥好像也是,每逢她經過,我們說話便都小了聲,西廂房除了擺放雜物,還飼着十來只白兔,魯海每天除了洒掃之外,就是侍弄這些紅眼白毛的小東西,或許只有看到它們,她才會微微的笑起來。
我們的樂趣其實不在這裡,庵后是一片空地,有幾道斷牆,堆了許多的斷磚殘瓦,我們的樂趣,是和許多的小夥伴,在這斷牆殘瓦間,捉迷藏、找蟋蟀、打仗,一隻竹竿,就是一柄長槍,執槍在手,大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意,那是怎樣的天真無邪的歡樂呀!我還記得有一種蟲子,常聚居在斷磚下,色淡青,手指一碰,就蜷成渾圓的一個小球,放在掌心,可以滾來滾去,非常有趣。
庵主一直活了一百零八歲,園寂時,有四方八面許多的弟子過來,將她裝在一個木龕里火化了,在鎮上也做了一個老大的新聞。而我那時已和姚同學早已不是同學了,所以祥情並不清楚。
當我再次來到舊地,已是二十多年後了,豆棚不在、老楡不在、小庵不在、龍祥魯海也不在,替代的是許多漂亮的民居和陌生的人群,回想以前的人、物,宛如舊夢一場。
佛云:“如是聞是音者、或風飄在身者,皆為一切諸佛之所護念,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我有幸在小庵呆過一些時候,也不免沾了些塵埃,竟有如此造化!
噫,滄海桑田,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渺茫的夢么?